有父如此

作者:杨海伦 日期:15-11-22 字体:  阅读:

  有那么很短的一段时间,我父亲拥有一切:深爱的妻子,三个健康的孩子,开在首尔的进出口贸易公司蒸蒸日上,得到了韩国总统颁发的成就奖。但1973年的石油危机让他破了产,一年以后,他离开母亲、两个姐姐和我到美国,试图东山再起。他知道这不是件易事,但好歹在纽约有个哥哥,还有些老熟人。

  漫长的七年过后,我们全家终于要团聚了。我们就要在纽瓦克机场降落,母亲再次向我保证,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并不是要命的事——他走的时候我才四岁。但是我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他的样子,多少有些困惑。

  我们过了海关往外走,外头拉着几条丝绒的粗绳子,拦着急切等待接机的人群。我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总疑心是不是把他看漏了。突然他出现了,就是我在照片上常见的那个人。

  他老了,胖了,这是一眼能看出来的。而还有一些变化,是他的姿态。他抱着手微笑着,看我们向他走过去。“呵,儿子,”他说着,握了我的手。

  过去的七年对他来说是艰难无比的挣扎。他对付着学了些基本的英文,但还只能算文盲。更糟糕的是,他拿着过期的签证非法居留,随时可能被立即遣返。

  尽管有这些困难,他还是靠哥哥帮忙,在泽西湾边上开了家东方礼品店。现在我意识到其实我应该为他的成就感到骄傲,可当时我却只感到深深的失望。我们抛掉了所有熟悉的东西,又为了什么呢?一套脏兮兮的两居室公寓,我睡折叠沙发床,放学后加上周末都得去那家一下雨屋顶就漏的小店里帮忙干活。我们干吗要来这里?

  母亲说,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头一年全家人确实粘在一起。

  从韩国带来的家庭相册里,有好多父亲以前钓鱼的照片。现在我们的小店不用开张的时候,一家人就开车去海边钓鱼。母亲和姐姐做午饭,父亲教我怎么把鱼虫钉在钩上,怎么放钓线。我装作很上心的样子。对我来说,钓鱼就是没完没了地干等,实在乏味。每次要是回家的时候一条鱼都没钓着,我又觉得父亲真失败

  事情很快出现了“转机”,不用长时间地等待,这种全家出游钓鱼的生活就结束了。因为父亲第二年就得了肾病。解决的办法是导尿,在他的腰上安一个终身使用的导尿设备。每隔四小时,他就把存储的尿液清空。手术恢复期过后,他也试图再去钓鱼,但很快就觉得累,不久就完全放弃了。

  医生说他还能活10年。即使在这10年的大多数时间,父亲也让我喜欢不起来。父亲像多数亚洲老人一样,在感情上总是和儿子有距离。我们从来没有从头到尾地谈一次话。我一点不明白他是怎么喜欢上日本饭的,也怀疑他知不知道我追捧的棒球队是哪个。我们一次也没拥抱过。

  等我离家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基本上不说话了。有限的几次,都是说正事,学生贷款、学费之类。奇怪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倒对我看待父亲的眼光起了积极作用。上大学之前,我们的关系仅存于沉默的眼神中。我看见他在看报纸,他看见我在看电视,现在我离了家,倒开始带着感情色彩想起他了。我开始对他感到同情,因为他的人生起落。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而他的生命也行将结束。

  我们仍是对方眼里的谜。当然不是因为缺少了解的机会。每月两次,我开车回家吃晚饭,饭后母亲洗碗收拾厨房,父亲和我就坐在沙发上。有时候他看电视,有时候他看报纸。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没办法跟他真正地交谈一次,其实我只要像跟其他人交谈一样,简单地开个头:你过得怎么样?

  但我从来没试过。他身体健康的时候没有,他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也没有。我也从来不知道他有可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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