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和我的帐簿是那么不同

作者:何竞 日期:15-12-01 字体:  阅读:

  我被该死的大丫头撞了一下腰

  她比我大十岁,十六岁那年到我家时,一屁股坐下去,小椅子散了架,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手足无措的胖大丫头,她开始脸红时我嘻嘻笑起来:大屁股大屁股!姚芬兰恨恨走过来,不动声色就撞了我的腰,我跌在地上,哇哇大哭。妈妈过来拉我,还有继父,往我手里塞了很多希罕糖果,但我还是固执地闭上嘴巴,不肯叫她“姐姐”。

  姚芬兰是继父带过来的女儿,十七岁才考上高中,可能胖大的人脑子都不太够用,她成绩不好,却偏心眼地爱去学校,老师总罚她抄课文,继父又叮嘱她多做家事,为妈妈减轻负担,她便常常累得腰酸背疼,做饭也会发小小的脾气,把水瓢重重地扔来扔去,或者发狠地捣猪草。我这个一等一的闲人便兴奋地跟在她身后大声喊:大屁股,笨脑袋,抄课文,通宵忙。她急起来,像是丑事被我肆意宣扬,像老鹰一样到处捉我。

  继父说,芬兰你让着小跳点,当姐姐的得有当姐姐的样子。她牙齿快把嘴唇咬出血了,哼了一声说:她姓伊,我姓姚,怎么偏偏成姐妹了?继父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理,第二天竟然带我去公安局改了名字,我也成了姚小跳。七岁的我,实在没办法来阻挡这些狡猾大人随意改变我姓氏,想起前年生病去世的父亲,我哭起来,一路伤心地流泪回家。那晚睡觉,姚芬兰破天荒地帮我打来洗脚水,还偷偷塞给我一包奶糖,我数了数,一共有七颗糖,其中四颗已经和糖纸血肉相连了,不知姚芬兰攒了多久。我心安理得地吃完她的糖,仍旧仇恨她怂恿继父逼我姓了姚。

  小跳,你不要怕

  七岁时,妈妈把我送进学校,她和继父商量,村里好多人都去采石场干活了,那里酬劳不错,现在趁着身上有力气多挣点钱,以后孩子们念书,用钱的地方很多。

  继父便和妈妈一道去了采石场,但没想到他们刚刚劳作半个月就出了事。遇到哑炮是采石工最害怕的事,偏偏那个哑炮是继父点的,他纳闷地走上前去检查,结果被轰得四分五裂。妈妈当时心里也许有了什么预感,大声叫着“老姚小心”扑过去,自然和不那么小心的老姚一同被炸得飞起来。

  姚芬兰去学校领走我,一路小跑,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汗水湿得像水涝,我边跑边哭了起来。姚芬兰停下来,摸摸我的头发,她从来没这么温柔地说:小跳,不要怕,一切有姐姐在。说完我俩又狂跑。

  医院里,继父早闭了眼,妈妈也只剩一口气,她望着我一个劲掉眼泪。姚芬兰走过去叫了一声“妈”,这一年她都羞于叫这个字,可能在她和我心里,父母都是别人无可替代的。但现在,她忍着泪喊了:妈,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跳长大。

  妈妈被人用白布蒙住,我跳脱姚芬兰的怀抱,大哭着扑上去,她拉了几次,都被我拳打脚踢地挣开,姚芬兰生了气,我几乎忘记她是一个有蛮力的胖大丫头了,她一个巴掌扇过来,我耳朵嗡嗡响,眼前星星飞舞,什么都听不见了,除了姚芬兰恶狠狠地说:人都死了,你哭,能把他们哭回来?给我节约眼泪,回家,明天还要上学!

  我从没见过这么冷血的大丫头,父母下葬第二天,她就逼我去学校,我不去,哼哼唧唧说身上这疼那疼,她就高高扬起了巴掌,杏眼圆瞪,我一下子就怕了。只要吃过她巴掌的威力,就没有不怕的道理。

  可是,那天姚芬兰却没有走进高中校门,第二天第三天,后来的后来,她干脆辍了学,跟着大人在镇上当起了民工。

  成绩不好,你知道有什么代价吧

  姚芬兰有一个笔记本,专门来记录我亏欠她的钱物。她说姚小跳,从今开始,我就是你债主了,你欠我的钱,我会计算利息,让你长大之后连本带息还给我!我尖声回敬她:我不是姚小跳,我是伊小跳,讨厌!她粗短的手指抚摸笔记本的硬皮封面,嘿嘿笑着说:管你姓什么,反正你现在吃着我姚家的饭。

  她果真讨厌极了,老师让我们交五元钱买辅导教材,她马上就摸出本子来,煞有其事地记下来。我也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我说姚芬兰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班上其他同学这次要交十元,我总考第一名,所以减免了一半的,你还这样葛朗台!

  姚芬兰笑了,我翻个白眼,气乎乎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歪歪斜斜记下:1990年6月1日,没有儿童节礼物,向姚芬兰要五元交老师,她都发牢骚了。

  1990,我八岁,姚芬兰十八,她的力气已经可以当一个男人使了,她背砖、扛水泥、麦熟季节穿件大背心就能在田里从早干到晚。和同龄姑娘相比,她腰身粗壮、嗓门宏亮、手大脚糙,是那么的不好看。但她还有一点点“小资情结”,每次路过高中校门,都要朝里面东张西望,她的同班同学快升高三了,她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他们,回家后,便更加法西斯地对待我。

  姚芬兰为我们之间的债务关系缔定了很多奇怪的附属条件。比如说她的利息涨幅是随她心情而来的。如果我在期末考试中落到了第二名,她就自作主张把利息率提高到百分之二十,而且还是利滚利。我偷偷算了一下,大脑都空白了,这样滚下去,等我大学毕业,简直要付给姚芬兰百万元才够!姚芬兰看着我,依然阴险地笑,她说姚小跳你不信的话就考个第二试试吧!我暗暗咽下一口唾沫,事情往往都是这样,逼到绝路反而激发出人的无穷潜能了。从小学到高中,我竟真的稳稳当当保住了第一的位置。

  我不是对你好,是怕你赖帐

  高一,我正在操场和同学打羽毛球,兴高采烈地上体育课,忽然和我对打的朱朱喊了起来:小跳你流血了!裤子上全都是血!我往后一看,简直吓晕了,以为自己要死了,和当年被炸得浑身是血的妈妈一样,坐在地上就开始哭。朱朱懂一些生理常识,她赶紧把我拉起来,附在我耳朵上轻声说几句,然后拉起我的手去了厕所。

  晚上回家,我忸忸怩怩的,步子都不敢迈大,生怕那个陌生的“小尿布”从裤子里漏出来。姚芬兰已经做好饭了,冷眼瞧我,我好不容易挪到桌子边上坐下,她就开始嘲讽:今天你丢人丢大发了吧?操场上至少有五十个男生看到你一裤子是血,还坐在地上哭闹!我脸红得要命,简直想找个地缝躲进去,这本来就是我的隐痛了,再被姚芬兰这样一放大,连想死的心都有。

  出于愤怒,我胆子膨胀得特别大,摔了盘子和碗,摔碎后才发现那天的菜格外丰盛,竟然有几条过年都难得吃到的鲫鱼。

  姚芬兰却没有责备我。她只是冲进厨房,半天不出来。半小时后,我有点忐忑,毕竟现在她还在供我读书,帮我洗衣,给我温暖的一日三餐。我隐隐后悔自己得罪姚芬兰了,她要是不高兴,又把利率抬高了我怎么办?

  假装进厨房倒水,我偷偷朝姚芬兰望去,她竟然又摸出那个该死的小本子在上面写写画画!我的脑袋一下子就大了。她回头,神色张皇,但很快合上本子镇定地说:你先去做作业吧,我等下做点吃的给你。

  回到自己房间,我也记帐簿,姚芬兰在我枕头上放了价格不菲的“七度空间”,她可能把小卖部最贵的那款买回了家。我在本子上记:1997年4月15日,姚芬兰为我买两包“七度空间”,欠她16元。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姚芬兰探进来半个脑袋,手里还托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她说你得吃点东西,空着肚子睡觉,半夜胃会痛的。

  我自知理亏,乖乖接过碗筷吃起来,姚芬兰真舍得放,她起码折了半瓶香油到碗里,鸡蛋煎得嫩黄,小葱翠绿,面条雪白柔韧,简直好吃得要吞掉舌头!我唏里胡噜地吃着面,把汤都喝干净了才想起自己掀翻饭桌,姚芬兰也没吃晚饭呢。我举着一个空碗尴尬地问她:你,你吃了吗?她摆摆手说别管我,我饱着呢。帮我关门前,她又说,你使劲用,那个,那个,卫生巾。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小小声的,她说用完了再给你买,不要心疼钱。

  十五岁的我正处在一个容易被感动的年龄,心事脆薄,姚芬兰平时偏偏又爱用铁血政策压迫我,所以暗暗当她是仇人,她难得像今天这样好,我眼里立即闪烁泪花。姚芬兰反而不习惯了,粗着嗓子说:姚小跳你别瞎感动,我不是对你好,是怕到时你赖帐!我回嘴:你小看人!你借给我的每笔钱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原来你和我的帐簿那么不同

  我成绩那么好,稳稳当当考上大学,而且还是名牌大学,整个乡都震动了,乡长坚持要给我披红挂花。姚芬兰也很激动,脸红红的,躲在人群里,痴痴看我。那种目光,好像自己投资的股票终于有一天价格上扬,她前期付出的辛劳都有了物质性的回报。想到帐簿,我心里不舒服了,所以顶着乡长戴的花径直走到姚芬兰面前说:你放心,欠你的钱我会全部还给你的。那天至少有一百个人看到姚芬兰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到了大学,才知道天地如此不同,一切都美丽得让人目不暇接。我原本立下了雄心壮志,想要兼职打工,尽早还清姚芬兰的钱。但五彩缤纷的社团活动、精彩纷呈的图书馆、甚至花前月下的爱情,样样都在诱惑我,让我的赚钱计划打了水飘。一学期下来,姚芬兰竟然托人送了三次钱给我,她说寒假我不必回家乡,反正她也去上海打工了,我留在学校,可以多看点书。

  如是,我便心安理得地继续泡图书馆、参加辩论赛和运动会、和喜欢的男孩子一起散步聊天。此后每个假期,姚芬兰都从上海、无锡、杭州或者汕头寄钱给我。她四处打工,写来的信,依旧固执地叫我“姚小跳”,她说姚小跳真羡慕你能上大学啊,你要好好读书,这样姐姐再累也有盼头了。

  也许太久没见,我甚至开始有一点点想念她。2007年,我戴上硕士帽,姚芬兰写信给我,她说她要结婚了,请我和男友去家乡喝喜酒。

  2007年9月,我终于见到了七年没见面、只靠写信来联系的姐姐。她老了,屈指一算,已经是三十五的女人,因为常年在工地上劳作,看上去就像是四十五岁的人。姐夫是个憨厚老实的男人,他把我叫到角落小声说:小跳,你不要怪姐姐一直不肯去看你,她专门去你念书的地方去过呢,但是躲在校门外,死活不肯进去,她说怎么能让同学们知道姚小跳有这样一个又老又丑的姐姐呢?

  我的眼泪渐渐弥漫上来,一直觉得她是个讨厌又刻薄的丫头,但在她胖大的身躯里,又藏着多疼我又多纤柔温暖的心!

  喝过喜酒,姐姐拉着我的手去卧室说悄悄话,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笑着问:你是想看看帐簿吧?我脸红红地点头。于是,终于看见了那个封皮已经磨损得厉害的笔记本。

  1989年11月13日,爸妈下葬,我不能让小跳软弱下去,逼她去上学,打了她,但是我的心很痛。

  1990年6月1日,我没钱为小跳买礼物,对不起,妹妹

  1997年9月1日,小跳考上了重点高中,她成绩那么好,我一定要努力攒钱,供她念大学。

  2000年8月2日,小跳被北京大学录取了!我兴奋得一宿没睡。小跳,请原谅姐姐的粗暴,爸妈去世时,我也是个孩子,不懂得怎么照顾你,只能逼自己、逼你都坚强起来,这样,我们才能抵挡风雨,好好活下去。

  ……

  我抱着帐簿,叫了一声“姐姐”,投入她厚暖的怀抱,其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原来,我俩的帐薄,如此不同,我多么傻,她给的爱是隐形,但切实存在,一直包围我的左右,让我幸福地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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