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家书

作者:虢雪 日期:23-12-30 字体:  标签:家书 阅读:

第七封家书

  1

  在我的博士毕业典礼上,我再次听到了那个名字。

  禾禾,我妈的名字。

  当我从导师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如坠深渊。

  我们母女的纠葛,算起来已有30多年。

  毕业半年后,我收到一件从法国辗转寄来的包裹,里面是禾禾给我准备的结婚礼物,还有她写给我却从未寄出的7封家书。

  寄信的,是她的法国丈夫。

  就在两周前,禾禾感染了新冠病毒,出现严重的并发症。

  这期间,我也因为感染新冠病毒高烧不退,自行居家治疗。

  自从有了上次典礼上的事情,我便隐隐不安。导师向我透露了一个信息,我的博士论文方向的选定,禾禾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这让我骇然。这么多年没有音信,她怎么可能远隔万里关注我的动态?

  随着那一封封家书被拆开,我同禾禾的经年往事,又浮现在眼前。原来,多年前的那一场场风浪,至今仍在记忆的深海上或沉吟或呼啸,从未平息……

  2

  禾禾,一个奇异的女人

  我上初一那年的寒假,禾禾一脸兴奋地告诉我,她想和我一起学习文学。因为那年,她头一次从我口中听到了“文章”和“诗”的概念,她笃定我潜意识里渴望长大,精神世界的独立将很快到来。

  我并不在意她心血来潮的想法。

  毕竟,这个没念完高中的女人,对“文学”能有多少和多久的热情呢?但那个假期,她真就捧着我的语文课本一边一门心思地研究,一边感慨现在初中课本里的文章要比她当初念高一时的还难,有不懂处便来“请教”我。我正痴迷安妮宝贝的小说,根本没有心思帮她答疑,她却乐此不疲。

  寒假要结束的时候,作业堆积如山,没办法,我只能求助禾禾帮我写语文卷子。她起初并不同意这种“作弊”的方式,直到我说出:

  “你答应,我就再不提当初你抛弃我跟我爸要走的事。”

  开学后的语文课上,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的作文:“尤其是那篇以‘过年回家’为主题的作文,写得很好。运用寻常的意象,诠释了家的多重意义。语言很有诗意,进步很大,请她为大家朗读。”

  我只能慌忙站上讲台,第一次看到我“写”的那篇在学校引起轰动的文章。

  “家是不远千里地赶来,是不问东西/家是倒挂的福字,是敞开的大门/家是一根炮捻,轻轻一点,就响彻心海/家是助你入海的潮信,也是拥你入怀的港湾/家是一年又一年,回不了头的倒计时/家是你一开口,内心温暖得就像十个春天……”老师的表扬让我有几分窘迫,但我也不得不惊讶于禾禾那种仅凭感觉就能触及文字本质的才情。我从图书馆借来叶芝的诗集和沈从文的小说,让她自己去看。

  3

  1998年,7岁的我被父亲举在头顶,目睹了那场大洪水退去的景象。

  也是那一年,禾禾提出要离开这个家——她要和父亲离婚

  父亲对我说:“你妈不要咱俩了,她要丢下你,自己过好日子去了。”我听完,“哇”的一声哭了。父亲把我举在头顶,手里拿着一根抄网竿,接着说:“她不管你,爸管你,走,爸带你抓鱼去!”

  那天父亲背着我踩着泥泞的马路,穿过市中心的路口。在城南大湖边,围着许多抓鱼和看热闹的人。父亲让我坐在网兜里,去抓湖边滩涂上蹦跳的鱼。我玩得不亦乐乎,早把父母吵架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当我全身泥泞地回到家,禾禾看着我,露出一丝惊恐的表情,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只说了句:“去洗个澡,吃饭了。”

  后来,她再没提过要和父亲离婚的事。

  洪水之后,禾禾觉得小区的房子和设施太过老旧,地势也低,想在东城换一套更大的房子。从那以后他们便开始早出晚归,攒钱买房。父亲在一家单位上班,朝九晚五。禾禾则什么都做,白天去商场当保洁,晚上在城南十字摆摊,还接了一份周末给老人上门做饭的活儿。我在家里,除了上学,也负责做饭。

  好像也就是2003年前后,禾禾开始写诗了。

  我整理屋子的时候,在床头看到她留下的诗。

  “昨夜的西风太大了,撼动了梦的根基/从不远的楼或平屋那里传来叹息/他说,请千万保重/从沉梦的窠臼中醒来,到梦境的浅处去/深处的,只好永远藏在深渊中/来往着跌跌撞撞,各自觅着归程……”那些诗的后记里,常常有“半夜后背酸得厉害,无法入睡”“明天有许多琐事”之类的记述。她没有如期等来我的长大并建立与她的深层沟通,于是自己搭起了一个精神世界。

  2006年前后,我们搬到了新家。

  与此同时,禾禾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市里的报纸上和省里的文学杂志上。

  电视台来我家采访那天,整个小区都轰动了。大家都知道,小区里有一个高中没毕业但进了作协的女诗人。

  但随即而来的,就是有关她“不检点”的传言。

  小区邻居都在传禾禾和外省一个有名的诗人“搞在了一起”。面对流言蜚语,禾禾似乎全然不在意,甚至辞去两份工作,专心在家写作。父亲一怒之下烧了她所有的手稿,她仍旧不生气,说:“我更好的作品还没写出来。”

  我曾问她,到底有没有和那个诗人在一起。她说:“如果真有这个人,我可能会。”

  是啊,这原本就不是她会不会的问题,而是面对自己女儿的质疑,说什么都显得怪诞。我对她的态度由介怀变为反感。我不知道为什么。

  2008年,我考上了重点大学

  禾禾得知后,一把将我抱在怀里,激动地带我回老家,告诉已过世的姥姥这个好消息。乡下的夏夜,禾禾对我说:“我准备跟你爸离婚,这次回去就办手续。”

  “行,离吧,跟你的诗人相好过去吧!走得远远的,快滚吧!”我怒气冲冲地回应。

  回家后他们就去民政局办了手续。

  禾禾净身出户,房产证上他们俩的名字变更成了我的,这婚终究是离了。

  那年夏天,她考了驾照,花两万块钱买了辆二手车,开着就走了。

  开学前,我听说禾禾参加了一个公益组织,在长城脚下捡垃圾;2009年,我在网上查到了禾禾新近发表的所有作品,“两侧是精致的山峰,错落分明/带着翠淡淡的水汽/我听着江上的汽笛声/呜呜呜地叫喊别离……”大致知道她在江南一带游历;2012年,我们小区业主群有人拍到了禾禾开着车在318川藏线上的照片;2014年年底,禾禾开通了自己的社交账号,公开了她的男朋友,一个英俊的法国男人

  直到2015年,禾禾忽然到我读研的学校来看我。

  她说她要去法国了,如果我将来想出国读博士,她可以帮忙联系学校。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完这句话,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分别的时候,我抱了她一下。我好难过啊,甚至想,这一别,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此后我念研究生,结婚,生子,读博士,我们就真的没有再见过面。

  4

  “你还是看看这一封吧。”

  丈夫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抬头,他一脸严肃看着我,把其中一封信递到我面前。

  “……你爸死活不同意,要回去,他偷偷跑了,我特别着急,他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我没有办法,只能报备,自我隔离……过了隔离期,得知你们平安,我才放心……找到二弟的餐馆,让他帮忙,给你们父女做饭。不知道这疫情什么时候结束,我不能想那么多,什么时候结束,我就做到什么时候……2003年7月12日。”

  “那天下班发现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他动手打我……他开始散布我跟一个姓叶的诗人鬼混的谣言,真可笑,我是爱上了一个姓叶的诗人,叫叶芝……我对他并无半点期待,更谈不上失望,但我还有个女儿,不能让外人毁了她的生活……我们谈好不再节外生枝,女儿考上大学便离婚……我给他30万元,房本上我们俩的名字,改成女儿一个人的,他答应了……2006年3月18日。”

  “在老家,女儿一晚没睡好。半夜我站在地里,我把两个村子的烟花爆竹全买来了,一个人放了很久……今天是扬眉吐气的一天,我要放肆一回……只是我没想到,她生那么大的气,还让我滚……2008年6月26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头疼欲裂,支走丈夫,在灯下读这些家书,其中最早的一封纸张已经泛黄,落笔时间是1998年7月20日。

  “女儿,我想请你原谅我。你爸昨天又打我了,左手小拇指骨折,我有些撑不下去了……我想跟他离婚,但我没想到,他会拿你来威胁我,他给我3个小时的时间考虑,如果回来看不到我,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你扔在那儿……我很害怕,哪儿也不敢去……做了你最喜欢的菜等你们回来……女儿,我的手快疼死了,感觉自己掉进了深渊……1998年7月20日。”

  “知道你正在准备博士论文,为你感到高兴……我所知道的你的长处,应该是注重技巧,而非感觉,是努力而非天赋,但你的努力何尝不是一种天赋呢……希望我的这些意见,能通过你的导师,对你的毕业论文有所帮助……2021年9月1日。”

  “听你们院长说,你结婚了,你没告诉我。这条太阳花项链算作是给你的新婚礼物吧,托北京的朋友在王府井一家叫老铺黄金的店里买的。太阳花的花语是沉默而隐秘的爱……我这样说,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想想还是不送了,你恐怕早就对我失望了……女儿,你结婚的事应该给我说一声的……2019年12月2日。”

  这6封家书,时间跨度从1998年到2021年,这20多年间,禾禾都孤身经历着她的至暗时刻。这些信,她藏得极为隐蔽,如果不是继父发现,它们或许永远不为人知。

  “这就是妈提到的那条太阳花项链……”丈夫进屋提醒我吃药,他把项链放在我的手心,“还是给她打个视频电话吧……”

  我想站起身,可随即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醒来已经躺在医院。

  想象过许多可能的母女相见的画面,唯独没有想过,我们俩穿着病号服打视频电话的情形。

  禾禾度过了危险期,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一周后,我也康复出院。

  在视频电话里,我跟她聊了许多,聊到那些家书。知道她出国后,继续写诗,还出了书,拿到了硕士学位,现在在巴黎一所高校当中文助教。她开玩笑说,要赶紧好起来,赶在我前面评上副教授。

  我告诉她,父亲2012年再婚,去了南方后没再回来。她说:“我们的恩怨,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他只是不爱我,他能选择在你大学毕业之后离开,说明他心里是爱你的。不要因为我的遭遇,而对他心生怨怼,那样不公平。”

  她说自己婚姻幸福,生活充实,一切都好,也希望所有人都能好起来。

  5

  2023年5月,我们一家三口到了巴黎。

  禾禾老了很多,脸上的皱纹很清晰,她说:“这条项链很适合你,该早一点儿送给你的。太阳花,除了沉默之爱,还有另一个花语——勇敢热烈,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人生很短啊,这次我只是幸运,挨过来了。咱们能不能别再……”

  “妈!”

  我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也是这一刻,我们之间的隔阂开始消退。

  “姥姥,妈妈在盒盒里藏了东西!”儿子忽然跑过来扑进姥姥怀里。

  禾禾一把抱起外孙,笑着说:“嘘,要替妈妈保守秘密!”

  丈夫走过来,一脸不解地问:“妈妈在姥姥身上藏什么了?”

  我和禾禾相视一笑,谁也没有再解释。

  “接到一家诗刊社的用稿通知电话,我吓了一跳。可我一想,便知一定是你这丫头把我乱写的东西投出去了……我打电话过去问,他们说,投稿的邮件上写着:‘这些诗歌,是我替我妈妈投的。’我好开心。印象中,你好像从来没问过我……但我害怕讲出来,使你尴尬,就不说了吧……我知道,你是爱我的。2004年3月24日。”

  第七封家书的内容,我没让丈夫看。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那天下午我感冒请假回家,无意间撞见父亲出轨,禾禾挨打。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也在等高考结束,我想让她早一天走得远远的……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她的痛苦要比我想象的更长久,那样的至暗时刻,也许从我出生前便已经开始。

  我将那封家书,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它将不为第三人所知,也将被太阳的光华所照耀,隐秘又沉默,热烈而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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