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遭遇

作者:辜翠菡 日期:15-12-23 字体:  标签:女人 阅读:

  她的名字叫海燕,一号病床的,我在二号病床,我已在这家医院呆了两天,她今天上午刚来的,由于她没有任何人陪护,所以我让老公帮她跑跑腿,我们便这样认识了。

  下午,天很灰冷,她一脸茫然地望着窗外,没有任何装扮的她,也难以掩饰她的美丽。只是这种美丽中裹着忧郁和哀怨。我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在这样清冷的病房里,让我觉得无趣。

  “燕姐,如果我现在不是一个病人,我肯定要找来画笔和画纸为你画一张肖像画,你很漂亮,有一种古典的美。”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由衷的赞美。

  她转过脸,嘴角稍稍向上,幽幽地说:“生得漂亮不如活得漂亮。”

  “你觉得活得漂亮是个什么样的呢?”我接过话茬。

  “活得漂亮的女人阳光的、有活力的、有热情、有梦想、活得自信、有个性,活得坦然,像你!”她看着我,认真地说。

  “像我这样平凡的人都能活得漂亮,出众的人更能活得漂亮,我觉得心态很重要。每个人都不能否决了自己。”我认可她的说法,可我也看出她的沮丧。她不再言语,又是望着窗外发呆。

  窗外已经下起了蒙蒙的细雨,病房里出奇地安静。我清清楚楚地听着雨声,这样的天气真让人郁闷。

  夜里,老公为我盖被子使我从梦中醒来,再也没有睡意,过了一会儿,我清晰地听到海燕的叹息声。

  “你的身体不舒服吗?”我问。

  “没,我吵到你了。不好意思。我常失眠。”海燕转过身低声说。

  “我们说说话好吗?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觉得你有很多心事,我相信我的直觉,所以我希望你能说说,我们是相识不久,但我们有缘,如同故友重逢,我会是你的忠实听众。”我说。

  “你很幸福!”她说:“曾经我也很幸福,拥有一个爱自己的人——我死去的老公。我虽然只有三十岁,但我觉得自己好像活了一个世纪。”

  她起身,背靠着枕头,继续说:“我们是自由恋爱的,我们相差十岁。十八岁那年,我在广州读中专,有个星期的下午,穿着新买的高跟鞋去逛商店,不料,路过建筑工地时,脚扭伤了。我只能无助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揉揉,当时没有出租车从这儿经过,正当我感到非常沮丧时,一个工人向我走来,当他看到我发肿的脚掌时,不由分说就背起我来到附近的一个诊所,当他从衣兜里掏出已浸满汗水的零钱替我还医药费时,我感动得几乎落泪。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受忽略的人,五岁那年,我的父母离婚了,父亲在离婚后不久,便娶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从此,我再也没见过母亲了。我的生活中没有了同龄人所拥有的快乐,没有爱,只有泪水。”她叹了口气。“从此,我记住了他,他让我感受到关爱,两年后,我一毕业,我就随他来到他的家乡,有他在,就有我的幸福在,我们同居了。一直崇尚‘有钱就有地位’的父亲简直无法接受他的女儿嫁给一个农民工的事实,我们断绝了父女关系。但我无怨无悔,只要我和老公勤俭过日子,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老公也开始招揽一些木工活,我打杂,他的木工活做得很好,我们的生活开始有了起色,我们的爱情结晶也降临了,可天有不测风雨,在儿子刚满月的那一天深夜,老公在厨房里为我做夜宵,突然‘扑通’一声,当我闻声赶到时,倒在了冰冷的地上。最后抢救无效死亡,是脑溢血。”虽然事隔十年,但我从她微微颤动的肩膀仍能体会到她内心承受的哀伤,这是她内心永久的痛。她沉默着,但没有落泪。

  我小心地问:“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坚强,只要当经历过了,你才知道,人生的坎很多,你要坚强地迈过去。我悲伤,多么希望一睡下不再醒来,希望跟随着老公于地下,但我是一个母亲,我的儿子需要我,我必须活着。第二个月,我便出去找工作,从鞋厂找一些手工活回家做,做钟点工,可我的日子依然是捉襟见肘,何况还欠了亲戚朋友的一些医药费。一个女人带着年幼的孩子,日子过得很艰辛,艰辛得没时间伤心。不久,婆婆让我嫁给跛脚的小叔,我答应了,原因只有一个,他爱我的儿子,可以帮我照顾儿子。”

  是母爱的力量使海燕坚强,是母爱使她成了一个幸福盲,因为她和小叔过的是有名无实的婚姻,这对夫妻每天说的话绝对不多于三句,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小叔是摆地摊的,我们结婚后,他背着儿子摆地摊,我在鞋厂里找到一份文员的工作,虽然一个月就一千元左右,但我过得踏实,每当看到儿子的笑脸时,我觉得生活确实没有什么迈不过的坎。女人同样可以为孩子撑起生活的天。我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四年。”她很平静地说着,这时,天开始亮了,可今天雾气很大,远处的景物显得很模糊,她向窗外张望,回过头对我说:“不知不觉中天快亮了。”“是啊,时间它溜得很快,当你痛苦无助时,才会希望它赶快溜走,快乐时就巴不得将它截住。”我说。她若有所思地说:“如果那段回忆可以将它截断后再抛弃就好了,真不堪回首!五年前,我认识了他,他是我们厂老板的弟弟,是做不锈钢生意的,比我大十五岁,他长得很像我的父亲,但是他幽默风趣,有他在的地方就有笑声,我对他有着莫名的依恋,他对我也有别样的心思,我在道德的十字架下开始了这段见不得阳光的婚外恋。后来,我怀孕了,我果断地和小叔离了婚(儿子归我),也从厂里辞职,全心全意地在出租屋里等待新的生命的降临,我盲目地爱着他,却不知他心怀鬼胎,怀孕的第五月,他让我将孩子打掉,说根据检查的结果,孩子发育不良。我听信了他,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他与他姐姐的交谈,才知,是因为怀的是女孩,他才编造理由让我引产。我以为他爱我,但我错了,他只是想借腹生子,因为他只有三个女儿,他希望有一个儿子。”她叹了口气说:“我真是雾中看花的痴人!”“他是一个如此自私的男人,你既然识破了他的真面目,就应该立刻离开他。”我激动地说。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开始,我出会闹,但是我没勇气和他断绝关系。因为我已经两年没有工作了,也过惯了富足的日子,是虚荣也罢,是不甘也罢,是依恋也罢。我以为只要我能为他生下一个儿子,我就可以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可第二次,依然是女孩,我狠心地作了引产。我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没有任何尊严地活着,只是一台生产人的机器。去年冬天,孕期五个月时,我又做了一次B超,他当时开心得哭了,是儿子,他终于盼来了儿子。可这个肚子里的宝宝是不属于我的。那个冬天,是我生命中最冷的冬天。那天,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在家附近读二年级的儿子到了放学的时间还迟迟未归,我挺着大肚子,急匆匆地往学校赶,在横穿马路时,我被车撞了,之后便躺在了医院,醒来时,那男人一言不发地坐在病床前,当我虚弱地问他,我的儿子有没有回家时,他不紧不慢地告诉我,他已经报了警。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两万元放在我的床头,连看我一眼都没,平静地对我说,好好养病,他不能陪我,已为我叫了一个看护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绝情的背影已经告诉了我,我在这场车祸中失去的肯定很多很多。果然,在医生那,我得知,这次车祸,我不仅失去了腹中的孩子,而且子宫也摘除了,而我的儿子也不知去向。”她的泪水从脸颊静静地滑落,我的眼睛也模糊了,是恋父情结使她迷恋这样一个自私冷酷的男人,让她在这场错位的恋情中迷失了自我,她从一个坚强的母亲滑落为一个令人不耻的第三者,虽然她是以爱的名义充当了这一不光彩的角色,但也是受道德的谴责。她的不幸仍使我心酸,一个女人弱小的肩膀如何扛得动这生活中的许多变故?

  阳光不知不觉中已潜入病房中,我的老公已为我准备好了早餐,我邀请海燕和我一起吃些,她回拒了,其实,我也没心情吃,也许,在她的故事中,那个自私、阴暗、冷酷的男人已使我反胃,她是可悲的,但是生活给予了她太多太多的苦难,她生命中的严冬过去了吗?傍晚,夕阳西下,海燕独自一人站在窗边,依然年轻的脸庞却早已经历太多的风雨。我走到窗前,我也喜欢欣赏夕阳西下的这份宁静和淡定。“我很想知道你儿子的消息!”我问海燕。

  她叹了口气说:“那次,当我出院后,便听邻居说,前些天村民在江边打捞到一具童尸,可尸体已腐烂,根本就无法确认身份。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绝望极了,我买了两瓶安眠药,傍晚时分来到海边,我把两瓶安眠药都吞下去后,便躺在海边的沙滩上,任凭泪水肆意地滑落,我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可到最后,当我睁开眼时,阳光依然是那样地耀眼,海浪搏击岩石的声音依然那样的响彻,我还活着,原来,那两瓶安眠药是假冒伪劣产品。我还活着,我告诉自己,没有过不去的坎,好好地活着。一个月后,我回到了久别多年的家乡,但我没有回家,找了一间工厂打工。昨晚,吃坏了肚子,幸好房东替我拨打了120,所以我们成为了病友。”她朝我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在夕阳的余辉下,她显得多么地典雅。我想起了武田麻方在《抗争》中说过的一句话:“没有天生的强者,一个人只有站在悬崖边时才会真正坚强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出院了,我们交换了手机号。我对她说:“如果我们再相见的话,希望听到你的好消息。”她笑着对我说:“会的。总会让我尝到甜的滋味”。我们相视而笑,几天的相处,使我在离别时有些不舍,但愿生活能向她展开笑脸。

  当天,我在医院走廊的拐弯处差点被一个人撞倒,可我的丈夫却反而扶住那个人。我背靠墙壁方才站稳,刚想发脾气,却又立即收了回来,因为,眼前是一个年近六旬,有点驼背,风尘仆仆的老妇人,她还提着两个大包裹。“对不起,对不起。我心急,哎!”她低着头连声道歉。“你来探望病人的吧!要不要帮你点什么?”我的丈夫热心地问道。她向我们投来了感激的目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我是从福建赶过来潮州找我女儿的,她住在502,往这方向走对吧!”得到我们的肯定后,她匆匆地向前走,我愣住了,一下子抓住丈夫的衣襟,激动地说:“是海燕的妈妈,是海燕的妈妈!”海燕和妈妈离别多年了,现在终于团聚了。生活终于向海燕展开的笑容。

  时间匆匆过了三个月,我生下了一个8.2斤重的大胖小子,当我发短信给亲朋好友报喜时,我想起了海燕,当我给她发送了这一喜讯后,手机铃声响了。传来了海燕几乎尖叫起来的声音:“我现在在车站,要去广州,我的儿子找到了,是被人贩子拐的。”我还来不及回答,却突然挂断了,再拨打,已是关机,从此,我们失去了联系。

  两年后的一天,我在逛街时,有一间名为“阳光宝宝”的婴幼儿服饰店吸引了我,它的外观装修得极其温馨,当我刚一进门,有一个声音叫住了我。多么熟悉的声音,我往前看,是海燕!真是巧遇!

  我们边品工夫茶边闲聊,海燕自信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再遇见你,你也一定会光顾这里的,你出院那天,脱下病服,整套装扮都是一个色调,紫色的孕服,紫色的鞋,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喜欢紫色,我以紫色为主色调装饰店面,只要你经过,肯定会进来的。”眼前的海燕没有了两年前的忧郁,很开朗,说话像放鞭炮,响亮干脆,相信没有人不会被她的快乐所感染。

  “那天,在车站,那小偷眼够尖的,我刚和你通话,手机一下子就被他偷了,不到一秒,神速!当我晃过神来,都看不到人影了。所以,我就无法联系你了。到了广州后,我在警察局见到了离散了半年的儿子,失而复得,让我喜极而泣。”海燕迫不及待地为我讲述。这时,店里进来了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海燕为我介绍,她的母亲和儿子,很温馨的一家。

  “我的父亲在两年前得了食道癌,我那时出院后就陪同母亲去看望他,当时,他所剩的日子已不多了,我们再也记不起对他的怨恨,他的妻子和独生子已经在一次车祸中离他而去,在我的眼前,他不是那个专横、自私的父亲,而是一个孤立无援的病人。我和母亲陪他度过生命最后的日子,最后他将所有的财产赠送给了我,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生意。我要感谢生活,它让我尝尽了苦头,让我读懂了坚强,又无私地赠给了我许多,让我懂得珍惜,让我明白,只要自己不放弃,就永远不会是命运的弃儿。”海燕此时的眼睛明亮而又纯净,让人不敢相信她曾是一个历经沧桑、站在命运悬崖边上的不幸女人。

  她已越过人生的横杆,趟过人生的冰河,她翻开了生活美好的画卷。她就像一只飞翔的海燕,在暴风雨的困境中用生命独奏坚强,在坚持中演绎属于自己的平凡而美妙的生活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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