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集

梧桐叶落时

作者:时安 日期:25-10-03 字体:  阅读:

  山城旧事

  重庆的秋,总是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即便是到了20世纪末,城市的面貌早已换了新颜,可某些深藏在街巷褶皱里的气息,却仿佛还停留在几十年前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林婉仪的小书店就开在一条不算热闹的老街上。店面不大,临街的玻璃窗擦得干干净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类书籍,从时下流行的小说到略显陈旧的文史读物,都能在这里找到踪迹。她今年快八十了,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个简单的发髻挽在脑后。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只是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透过云层,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婉仪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线装的旧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玻璃,望向街对面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随着微风,一片、两片,悠悠地飘落。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天,在北平。那时的她,还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穿着月白色的旗袍,跟着父亲在四合院里读书。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梧桐,每到秋天,落叶铺满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而那时,总会有一个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树下,含笑看着她。

  那个少年,叫陈景明。

  这个名字,像一枚深埋在心底的旧伤疤,平时相安无事,可一旦触碰,依旧会泛起隐隐的疼。七十多年了,她以为自己早已将他连同那段动荡的岁月一起尘封,可偏偏在这样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记忆的闸门,就被一片落叶轻易地撞开了。

  他们是北平一所教会学校的同学。他是风云人物,成绩优异,思想进步,擅长演讲,总能在学生集会上引得满堂喝彩。而她,是安静的,喜欢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书,偶尔抬起头,目光会不自觉地追随那个在操场上奔跑、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身影。

  是他先注意到她的。一次读书会,他分享了鲁迅先生的文章,言辞犀利,充满激情。会后,她鼓起勇气,向他借一本他提到的禁书。他看着她,眼里有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林同学也喜欢这样的文字?”

  一来二去,便熟悉了。他们会在放学后,沿着护城河慢慢走,聊文学,聊时事,聊那个积贫积弱的国家的未来。他会给她讲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讲巴黎和会的屈辱,讲青年的责任。她总是安静地听着,心里充满了对他的仰慕。那时的北平,虽然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爱国的热潮,而他们,就是这热潮中两朵小小的浪花,被同一个方向的水流推动着,渐渐靠近。

  情愫在悄然滋生。没有明确的告白,却在相视的目光里,在不经意的触碰中,在分别时依依不舍的回望中,流淌着少年少女最纯粹的欢喜。她记得他送给她的第一本书,是一本精装的《飞鸟集》,扉页上用钢笔写着:“愿你永远拥有飞鸟般自由灵魂。——景明”。她将那本书珍藏至今,即便后来颠沛流离,也始终带在身边。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九一八”事变的炮声,惊醒了北平的梦。紧接着,学生们走上街头,呐喊着“停止内战,一致抗日”。陈景明站在队伍的最前列,慷慨激昂。林婉仪也跟着去了,举着标语,喊着口号,心里既害怕又激动。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她感觉到陈景明身上的变化,他变得更加忙碌,更加深沉,有时会突然消失几天,再出现时,眼底会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光。

  她隐约知道,他加入了某个组织,在做着更危险的事情。她担心,却不敢多问。他们的见面越来越少,谈话也变得谨慎。有一次,在一个昏暗的胡同里,他匆匆塞给她一个包裹,低声说:“婉仪,时局要变了,你和伯父伯母,要做好准备。这个,你先帮我保管,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她点点头,紧紧抱着那个包裹,里面似乎是一些油印的刊物。看着他转身消失在胡同尽头的背影,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那是她最后一次在北平见到他。

  不久之后,卢沟桥事变爆发,北平沦陷。父亲带着一家人,匆匆南下,一路颠沛流离,最终在重庆定居下来。兵荒马乱之中,她与陈景明彻底失去了联系。那个包裹,她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后来听说他可能去了延安,她才找了个机会,将那些东西交给了当时重庆的一个进步书店。

  后来的岁月,便是漫长的等待与遗忘的交织。她听说过关于他的零星消息,有人说他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有人说他在敌后根据地做群众工作,也有人说他已经……牺牲了。每一次听到不同的版本,她的心都会揪紧,然后又在无尽的等待中慢慢冷却。

  抗战胜利,解放战争,新中国成立……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她也在重庆成了家,丈夫是一位大学老师,温文尔雅,对她很好。他们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平淡而安稳。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当她抚摸着那本《飞鸟集》,那个叫陈景明的少年,依旧会清晰地出现在她的梦里。

  丈夫去世多年,孩子们也早已成家立业,各自生活。她守着这个小书店,守着满屋子的书,也守着那段尘封在心底的、属于北平秋天的记忆。

  街头偶遇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概是临近下班放学的时间。林婉仪收回思绪,轻轻合上手中的书,准备起身去整理一下书架。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一个刚从街角转过来的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个老人,身材高大,背脊却已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戴着一顶旧布帽,手里拎着一个帆布包,正慢慢地朝这边走来。他走得不快,似乎在打量着街边的店铺,神情平和。

  林婉仪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这个身影,这个姿态,不知为何,让她觉得异常熟悉。是哪里呢?是那高大的身形?还是那微微佝偻的背?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个老人。

  老人越走越近,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头发也是花白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下巴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似乎是年轻时留下的。当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店的玻璃窗,与林婉仪的目光相遇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老人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那双原本平和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怔怔地看着玻璃窗内的林婉仪,嘴巴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林婉仪也愣住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虽然苍老了太多太多,但那双眼睛,那眼神深处的某些东西,还有那下巴上的疤痕……是他!怎么会是他?

  陈景明!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响。七十多年了,她无数次在梦里见到他,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午,在这条普通的街上,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冲破喉咙。血液涌上头顶,让她有些眩晕。她想开口,想叫出那个久违的名字,可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吆喝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却都像是离得很远很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彼此对视着。

  老人,不,陈景明,他站在原地,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林婉仪,那目光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狂喜,还有一种深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积压了几十年的情感,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却又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强行堵了回去。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努力组织着语言。林婉仪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嘴唇,心里充满了期待,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惶恐。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是叫她的名字,还是……

  一秒,两秒。

  短暂的,却又仿佛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的两秒钟。

  然后,陈景明微微抬起了头,脸上的震惊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肃的神情。他看着林婉仪,嘴唇再次张开,清晰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口吻,吐出了几个字:

  “同志,您好。”

  “同志……您好。”

  这四个字,像四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林婉仪的心里。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那严肃的、带着一丝疏离的表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震惊和激动,只是她的错觉。

  同志?

  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称呼。在那个年代,这是最普遍的称呼,代表着平等,代表着革命情谊。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在这样的场合,对她来说,却像是一道无形的鸿沟,瞬间将他们拉回了现实,拉回了这七十多年的时光差距,拉回了那些被战火、被岁月、被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所隔断的遥远距离。

  她期待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礼貌、客气,却又充满了隔阂的“同志您好”。

  那一刻,她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期待、所有翻涌的情愫,都像是被这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陈景明说完这句话,似乎也有些不自然。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林婉仪的目光,落在了书店的招牌上。他的手紧紧攥着那个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林婉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她知道,自己必须回应。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同……同志,您好。”

  简单的问候,像完成一个既定的程序。

  然后,是尴尬的沉默。

  街上的喧嚣依旧,梧桐叶还在不停地飘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陈景明抬起头,再次看向她,眼神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句:“我……路过这里。”

  “嗯。”林婉仪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先走了。”陈景明微微颔首,算是告别。

  “好。”

  说完,陈景明转过身,继续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孤单和苍老。那微微佝偻的背脊,似乎承载了太多岁月的重量。

  林婉仪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远去,融入街上的人流,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玻璃,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短暂对视时残留的温度。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句“同志您好”,像一个句点,彻底终结了那段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属于北平秋天的故事

  尘埃落定

  陈景明走后,林婉仪在藤椅上坐了很久很久。阳光渐渐西斜,玻璃窗上的光影也随之移动,最后消失在墙角。书店里慢慢暗了下来,只有她一个人,沉浸在无边的寂静和怅然之中。

  她反复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回想着陈景明那震惊的眼神,那两秒的踌躇,以及最后那句生硬的“同志您好”。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这么多年的分离,真的让他们陌生到了如此地步吗?还是说,在他心里,她早已只是一个模糊的、需要用“同志”来称呼的陌生人?

  也许,他也有他的难处。林婉仪默默地想。那些年,他投身革命,南征北战,经历了多少枪林弹雨,多少生死考验。他的人生,注定是波澜壮阔却也充满危险的。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在后方过着相对安稳的生活。他们的世界,早就已经不一样了。

  她想起了那个包裹,想起了他最后匆匆离去的背影。后来,她在重庆也曾试图寻找过他的消息,托过很多人,问过很多地方,但都石沉大海。直到解放后,有一次,她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老革命的报道,照片上的人,依稀有些像他,但名字却对不上。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去打听。她那时已经结婚,有了家庭,过去的一切,似乎也只能埋在心底了。

  或许,他也以为她早已不在人世,或者早已嫁作他人妇,过上了平静的生活。突然在几十年后重逢,他一定也很震惊,很不知所措。那句“同志您好”,也许是他下意识的反应,是他在那个年代里早已习惯的称呼,是他用来掩饰内心波澜的一种方式。

  这么一想,心里的那点刺痛,似乎减轻了一些。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他们曾是那样靠近,分享着同一个青春,同一个梦想,却被战火硬生生地分开,从此天各一方,各自在岁月里沉浮。再相见时,早已是物是人非,连一句亲昵的称呼,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傍晚,女儿打电话来,问她晚上吃什么。林婉仪定了定神,用平静的语气说:“随便做点吧,我晚上不饿。”

  挂了电话,她起身,打开了书店的灯。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室内的昏暗,却驱不散她心中的怅惘。她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的角落里,拿出了那本珍藏了七十多年的《飞鸟集》。

  扉页上的字迹,依旧清晰。“愿你永远拥有飞鸟般自由的灵魂。——景明”。

  她轻轻抚摸着那些字,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个少年温热的指尖。那时的他,眼神明亮,意气风发,心里装着的是整个国家的未来。而她,是他青春里一抹温柔的色彩。

  可是,飞鸟最终还是飞走了,飞向了遥远的、战火纷飞的天际,再也没有回到那片熟悉的梧桐树下。

  她不知道陈景明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是否也有过家庭,是否也有过像她一样,在某个寂静的夜晚,想起过北平的秋天,想起过那个穿着月白色旗袍的少女。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七十多年的时光,更是整个动荡的时代,是生与死的考验,是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那句“同志您好”,道尽了岁月的沧桑,也道尽了彼此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也许,这样的结局,才是最真实的。没有戏剧性的拥抱,没有激动的泪水,只有一句平淡的、带着时代烙印的问候,然后擦肩而过,继续各自的人生。

  窗外,梧桐叶还在不停地飘落,铺满了青石板路。夜色渐浓,山城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照着这个古老而又崭新的城市。

  林婉仪将《飞鸟集》轻轻放回原处,然后走到门口,准备关门。她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晚风带着凉意袭来,吹起了她额前的几缕白发。

  她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能留在回忆里。就像北平秋天的那场梦,美丽而短暂,醒来后,只剩下枕边的泪痕和窗外凋零的落叶。

  而那句“同志您好”,便是这场漫长梦境的最后一个音符,苍凉,却又无比真实。

  她轻轻关上了店门,将外面的世界连同那段尘封的记忆一起,暂时隔绝在了门外。书店里,只剩下满屋子的书香,和一位老人,在暖黄色的灯光下,独自品味着岁月的余温与苦涩。

  梧桐叶落,尘埃落定。属于他们的故事,在那个午后的街头,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画上了句点。而生活,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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