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佚名 日期:15-12-03 字体:  阅读:

  六岁时,跟着娘去镇上赶集。

  娘卖完爹编的背篓,领我逛镇上那个最大的商场。娘要扯几尺白棉布做布鞋的里子,还要给爹打一壶苞谷酒,顺便买点家常日子里必须的日用品。我却是不管娘买什么,这次是有备而来:邻家的二姑姑有一盒弹子跳棋,圆圆的五颜六色玻璃弹子放在同样五颜六色的棋盘上,好看极了。天好的时候,二姑姑总是拿出来,和别人在院子里下棋。我很想摸摸二姑姑的玻璃弹子,可二姑姑不让,总是扒拉开我的手:“小娃娃家,又不会玩,莫动。”我只好站在旁边看,玻璃弹子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芒,晃得我的心直痒痒。

  我的目光在柜台里搜来寻去,果然看见了和二姑姑一样的弹子跳棋。拉了拉娘的衣襟,指了指跳棋。娘最懂我的心思。开始,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钱,没答应。我赖在柜台前不走,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娘哄我,说一会儿给我买糖果,可跳棋的诱惑远远大过糖果。在眼里打圈的眼泪积着积着就满了,啪嗒啪嗒一串一串地落,落疼了娘的心。娘一咬牙一狠心,给我买了那副跳棋。

  回家时,长长的山路,翻山越岭,路边还时有荆棘探身,划破了我幼嫩的双腿,可是,仰望着娘的背篓,想着装在娘背篓里的我的跳棋,小小的我,没叫一声累,也没让娘背一下,一路上,自己走,欢天喜地,鸟语花香。

  没过多久,和伙伴们也在浴满阳光的院子里“玩”跳棋的时,一粒红色玻璃弹子掉到地上,骨碌碌一滚,从院子里一直滚到院子边上的梨树根下,梨树长在一个高坎上,下面是一条小路,小路旁边是一条长满杂草的水沟,我和伙伴们差点没掘地三尺,就没找到那颗红色的玻璃弹球。

  我哭得惊天动地。吵着嚷着要和我一起下棋的小伙伴赔。连晚上娘做了香椿芽炒鸡蛋我也没尝一口,挂着泪珠入了梦。

  第一次知道,丢的疼。

  所以,小小的我想:以后不能在弄丢东西,尤其心爱的东西。

  可是,丢与不丢,有时候,由不得我们来做主。

  比如,故乡

  曾经以为,那个小小的土家山寨,会是我的一生。与那里的很多土家女子一样,和一个温和的土家男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守着吊脚楼木格子窗,生儿育女。

  可是,我没有。十一岁时,远在云南某部的小姑来接我,是父亲让她来的,娘病重三年后,体质羸弱。弟弟妹妹尚小。我必须走,娘没说,爹没说,小姑也没说。但我明白。走的那天,手被小姑紧紧地握着,我一步三回头。小小的心里,分明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被撕裂,委屈而疼痛。

  老屋、菜园、竹林、竹篱笆和牵牛花、河流、木桥、田埂、紫云英和油菜花。还有,娘温柔的怀抱,都一点一点地退到身后。那时候还抱着一丝侥幸,我不过是去小姑那上学,等我长大了,还会回来的,还会回来和一个眼神干净而清澈的土家男子,在这片熟悉的故土上地老天荒。

  可是,我没有,这一走,竟成了长长的一生。没有谁,能左右命运的变迁。多年之后的如今,我已远在塞北,虽然偶也回,却只是一个过客,蜻蜓点水般地来去匆匆。

  我知道,我已经弄丢了故乡。当一个人弄丢了我,他说过他不会弄丢我,他说过要永远永远捧我在掌心。永远有多远呢?很多人这样问过。《燃情岁月》里也这样问过。于是,当永远成为未知,我们只好听信英国诗人伯莱克的一首诗:“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君掌盛无边,刹那含永劫”。可是,在刹那与永远之间,我还是愿意选择永远。长长的永远。

  和异乡的夜晚缠绵的疼痛,是丢的代价。

  和故乡一起丢的,还有,娘。

  人都说:女儿母亲的贴身小棉袄。我是吗?即便是,娘也许从来没有感觉到这小棉袄的暖和,反而,因为日日夜夜的牵肠挂肚,而倍觉寒冷。娘如果想要我给她捶捶背,娘渴了,想要我给她倒一杯热水,我的手,却在千里之外。娘想看看我的脸,只能在一张纸上,娘想要听听我的声音,只能在一根看不见的电话线上。

  我已经把娘弄丢了,丢在了空荡而寂寞的老屋里,丢在了风土人情日渐衰微的故乡。有多少时候我们想起过娘呢?想起娘夜夜不成眠的惦念?当日日的分秒湮没在忙忙碌碌中?当夜夜的霓虹迷了曾经故乡的山清水秀涤洗过的眼?

  岁月的城墙,是日月的累积。每一个日子,是一块砖;每一段里程,是一根梁。日子的串联,因时间、地点、人物以及场景的铺排而丰满,一旦与这些实质的东西脱离,每一场回忆,都变得虚幻而空洞,里程,也就时断时续。

  细致回想,这一生,我们丢了多少人多少东西呢?

  比如,童年,和开在童年视野里的那些小野花。长大了的眼睛是看不见的,长大了的眼睛里只看见城市六月的硕大而鲜艳的凤凰花,名贵的牡丹,张扬的玫瑰。当我们看不见小野花的时候,也就丢了童年,连同纯真。永不再来。

  比如,少年,和年少的心上,那些不然纤尘的喜欢,不带杂质的情感。是有些雨意疏狂的吧,还有些自不量力的豪情满怀。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以为地再大,大不过自己的脚,以为,天再大,大不过自己的梦。

  可是,它们都去哪里了呢?那些文学社里的诗情飞扬,在而今,很多,已经变成了商战场上唇枪舌战的资本,那些艺术节里舞台上的一曲高歌已经变成了灯红酒绿K歌房里的蓦然而生的沧桑泪眼,那些初恋的纯洁,早已在滚滚红尘中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还剩下多少买跳棋的顽强和坚持呢?还剩下多少买回跳棋后一路的欢天喜地鸟语花香?我们自己,还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民族。

  我们丢了青青往事,丢了善良纯真。连哭都变得隐秘而生涩,笑也成了表面文章

  而民族,正不断地丢失文化,丢失历史。

  最可怕的是,丢得不知惋惜,不知疼痛,忘记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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