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颌右侧最里的磨牙,最近又发作。
持续整天枯燥的痛,给我的饮食带来极大的不便,情绪也陷入脆弱。
依以往的经验,买菜时,我尽量挑些茄子、日本豆腐、绿豆芽、鱼脊肉等。吃饭时,尽量把食物拢到左侧牙床,嚼得轻慢。饭后,盐水漱口,三遍,再含半小时的白药牙膏镇疼。
如时间的无法追溯,我已忘记这颗疼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十二年前,我在角坑村的樟梨路遇到常犯胃疼的那位女子时(她每吃西红柿或恰逢天气转凉就疼),我的这颗疼牙已经释放生疼。六年前,我与胃疼女子牵着女儿由县城坐绿皮车南下打工时,这颗疼牙也生疼。三年前,胃疼女子离开我,与一家表带厂的主管好上后,一直至今,我的这颗疼牙还在我参差不齐的牙床继续熏疼。那位表带厂的主管,右腮长着一粒黑疣,是个极可恶的家伙。我记得,他在上冬小时,常常头戴卡其色盖耳帽像个日本小兵,猥亵地从学校门口一路尿,尿过我家前院,然后把最后一点点,尿进一只榕树洞。
现在,由于习惯性常犯牙疼,我脆弱的情绪已没有十二年前在它发作时极度的焦躁与愤怒,也没有六年前坚持不懈对它实施一番拯救的耐心(医生建议我拔牙,母亲说不能拔,须治),连三年前落得孤枕孤眠时,一想到至少这颗疼牙还归属自己仍把自己“疼”的那份自我宽慰,也没了。我的这颗疼牙,现如今,我沮丧地向它低头,宣布投降,就像天生斗得死去活来住在我隔壁的那对父子,父亲在某天连蹲厕所都需依靠一根枣棍支撑颤抖的身体时,任凭不孝子狂风暴雨般的羞辱与咒骂泼在一动不动的老肩。
在我五岁时,母亲告诉我:你那挨刀剐的父亲呀,不仅是酒醉佬,也常年犯牙疼。接着,母亲咬牙切齿痛恨道:你那昧良心的父亲啊,在我怀你八月大,跟圩头那只(母亲只要一提起她,总以量词去称呼,像是表述鸡鸭鹅一样),那只每天靠在“欣喜发屋”卷闸门旁,嗑着胡榛子,穿得像蛇精一样的烂女人,跑福建鼓浪屿去了,从此再没回来,就像被海浪拍死在沙滩上,永远回不到洋的箱河鲀一样。
我对福建,完全陌生。如同,对父亲的陌生。父亲从未回家(也许,我们的家,已经不再是他的家)探望茹苦含辛把我们扯养大的母亲,让我哭肿无数的黑夜。母亲从未带我去福建鼓浪屿那片辽阔的沙滩找寻父亲,同样也让我哭肿无数的黑夜。母亲悲痛欲绝地说,福建是一个专门把人像“沙滩上的箱河鲀一样瘫死”的地方,父亲去了,于是“瘫死在沙滩上”回不来,母亲没带我去,是为了不让我也“瘫死在沙滩上”回不来。
今夜,难以忍受的牙疼啊。今夜,一点声音都没有的秋夜啊,让我无数次想起完全陌生的父亲后,还是想起了完全陌生的父亲。我不知他长什么样?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我不知道他的牙齿还疼不在疼?我想知道他的牙齿还疼不在疼!
还有,那胃疼的女子,她也去鼓浪屿了吗?
简介:
熊流明,男,内地作家,赣籍,88年生。桥梁作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