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

作者:邰小庆 日期:21-08-29 字体:  阅读:

  一九七九年,我随着返城大潮离开农村,回到了阔别六年的故乡,进工厂当了一名机械工学徒,时年已二十三岁。高兴是高兴,可按世俗的眼光,这个年龄拜师学艺已显得有些勉强。另外,我们那个年代的中学生大多徒有虚名,我生怕连简单的图纸都看不懂实在丢人现眼,因而心里惴惴不安。我脑子虽不愚笨,但念书时,数理化一直很差,那是因为我把精力全用在了歪门邪道上。养鸽子,做航模,打麻雀,拉胡琴,玩物丧志。好在很快,文化程度普遍不容乐观的工友们让我明白了,学技术,知识固然紧要,但也并非必备的前提。也是,鲁班没上过大学,不照样当木匠的祖师爷么?况且我不乏小聪明。我这人天生颇具“匠”心,摆弄机床,基本上是入对了行。

  我师傅大我十几岁,人清瘦,清瘦得有些鬼头鬼脑,说话喜欢阴阳怪气,这倒和他“刁德一”的外号正相匹配。文革时期,厂里排《沙家浜》,因他的相貌既形似又神似,外加能哼两下子,所以“刁参谋长”的角色理所当然非他莫属。到我进厂时,戏班子虽早散了,可“老刁”的帽子被牢牢地扣在他头上,再也摘不掉了。他一生带了三个徒弟,我是最后一个,也就是俗称的“关门弟子”。我的两个师兄都比我年长。可能有的读者看到这里会说我废话,既然是“兄”,年纪肯定比你大。这话从理论上讲是成立的,但现实中有出入。工厂里,是很注重论资排辈的。拜在同一门下,先到为兄,后到为弟,年龄不是问题,这套规矩,恐怕和《西游记》里的情况也差不多。

  说来也巧,我这两位师兄的祖籍都是安徽枞阳人,常年从事水上运输,地地道道的浮家泛宅。枞阳位于长江北岸,与安庆市毗邻。历史上出过几个名人,如吴承恩、朱光潜。明清两代曾有过几次大的人口迁徙。到了抗战时期,日寇入侵枞阳,民不聊生,流离失所,因而又爆发了一次较大规模的移民潮。师兄的祖辈们,大概就是在那时,放弃故土飘零至此的。大师兄二师兄家庭出身虽然相差无异,性格却迥然不同。二师兄生性懦弱,胆小怕事,是个老实人,是个置身任何场合都如煤堆上的乌鸦,不引人注目的人。纵观其一生,虽不至于像碎在锅里的饺子一样一塌糊涂,却也实在让我发现不到他身上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而大师兄脾气暴躁,性格如川椒一般刚猛热烈锋芒毕露。当年时常和工友发生肢体冲突,在厂里是个人物,名声不大好。我一直以为,我对两位师兄为人的熟知,就像工人熟知自己的机床和工具、农民熟知自己的庄稼和牛羊一样。我脑子里积存了许多关于他们的记忆,而此时我才知道,仅凭记忆来解读一个人是不准确的。晚年的大师兄,让我对他有了全新的认识。我发现在他的身上,正印证了《黄金99秒》里的那句口号:“不是金子,有的也会发光”。

  大师兄1953年出生,初中文化,中等身材。相貌平平常常,技术差强人意。健壮的体格,是他惹是生非的本钱。工作中,稍不如意,便会与人诉诸武力。至今我还能记得的,就有若干回。他同工友打架,和车间领导关系紧张,甚至对师傅也不客气,这简直是大逆不道。不过,他也有吃亏的时候。有一回,车间里一个比他高大魁伟的赳赳武夫,将他打成个大花脸。正是那次破天荒的败北,使得大师兄觉得颜面尽失,加之厂里日益不景气,随即办了停薪留职,去偏远的一家乡镇企业打工。

  虽然这位大师兄在厂里恶名昭著,“劣迹”斑斑,但于父母跟前,却是个俯首帖耳的大孝子,对一双儿女也是溺爱得很。说实话,这位大师兄对我倒始终是客气有加,从来不曾吹胡子瞪眼睛的。这大概是我一直受文学蛊惑,行为举止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像是有点内涵的假象迷惑了他。另外,我的技术无可指摘。我从小养成的动手能力,在工厂找到了充分展示的舞台。我热衷于搞发明创造,我的技改项目曾在《机械工人》杂志上发表过,这恐怕也是他不得不对我另眼相看的主要原因。

  1988年,我因工作上的事和厂领导搞得有些不愉快,一气之下,投奔了大师兄。我们同住一间宿舍,相处得较为融洽。我跟他学会了将微风扇吊在蚊帐内,效果挺好。那段日子,感觉真的不错。摆脱了家庭、单位的琐事和烦恼,换个环境,一切都显得新鲜、有趣。尤其让我难忘的是,厂里有个年轻女工脑子不知出了什么故障喜欢和我搭讪,一有空便来我宿舍和我谈论文学。我也是通过她,首次——也是迄今为止惟一的一次,读了几本琼瑶的让人活不成也死不了的小说《失火的天堂》《一帘幽梦》,过后,我抑郁了好几天才慢慢缓过神来。当然,偶尔也有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大师兄居然私拆我的信件。虽然我很恼火,但也不好意思当面指责他。我只是觉得这家伙不光脾气坏,而且缺乏教养行止有亏,因为在我看来,那是比小偷小摸更为恶劣的行为。实际上,我在那家乡镇企业呆的时间不长就被厂领导劝回来了,和大师兄也就拜拜了。不久,厂子垮了,大家更是各奔东西。

  2005年金秋,我组织了一次饭局,邀请了几位包括大师兄在内的原车间同事以及老厂长。开席之前,大家抽烟喝茶聊天。多年不见了,显得异常亲热。遥想当年,虽不激情燃烧,倒也叫人难忘。交谈中,得知大师兄已当了爷爷。他对我说:“师弟呀,你是不知道,当孙子骑在头上,突然一泡尿浇下来,哎哟哟哟,那叫一个幸福啊。”说完用手在脸上抹一把,仿佛真的又抹了一手他孙子的尿。看他样子,心里甜得像刚吃了一大串马奶子葡萄一样。尽管我当时并无那样的体验,但还是被他舐犊情深、安享天伦之乐的情绪所感染,并忽然发现他身上也有几分可爱之处。只是,这种感觉还未来得及仔细回味,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对他大失所望。

  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气氛逐渐发生了变化。我根本没在意纠纷是如何引起的,酒桌上,人皆饶舌。三杯一下肚,都成了生死兄弟,这就是男人。再说分开这么多年了,时光荏苒,容颜非旧,感时伤怀都来不及,谁会好意思搅局呢?然而大师兄和老厂长吵起来了,说的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俩之间素有嫌隙我是知道的,可时隔多年,一,并非深仇大恨。二,场合也不对,实在不应该在大家正高兴地时候闹不愉快。我急忙说:“大师兄,今天是我做的东,你多少要给我点面子。”众人也七嘴八舌试图平息纷争。孰料,不劝还好些,越劝大师兄越“人来疯”。他大概觉得,如果不来点惊世骇俗的举动,结局就不算完美。他端起一只菜盘子,照准桌子中央的火锅“啪”得一声砸下去,然后转身离去。这下好了,没人顾及他了,纷纷找餐巾纸擦拭身上的油污。好端端一次聚会,被大师兄弄得不欢而散。

  回到家里,家人吓了一跳,以为我摔跤或是和别人打架了,出门时好好的白色T恤,怎么变成花衣衫了?我把事情经过说了,都摇头。我除了后悔,还能说什么呢?我要是知道大师兄五十出头了依然这副德行,打死我也不会邀请他。我完全忘了“狗走千里吃屎,狼行万里吃人”的课文,我活该。我本来对他的态度,还在厌恶与师兄弟之间摇摆不定,他的这番“作为”,让我下决心将他的电话号码从我的通讯录中彻底删除。

  日子不经混,一晃十年过去了,人又老了一大截。我也是前不久才得知,大师兄的老婆患脑溢血卧床不起已经许多年了。多年来,大师兄毫无怨言,对一如植物人的老婆端屎端尿关怀备至,家务事也是被他安排得有条不紊。乍听到这件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如同有人说老鼠偷盐吃一样令人匪夷所思。真看不出,这么个喜怒无常,神经病一般的人,倒是个重情重义负责任的男子,因而不得不对他高看一眼了。为不致跌入讹传,同时,也是旧情难忘,我带着恭敬而又不无疑惑的心,亲自到大师兄家去探望。

  我是特意挑了夜幕降临之后到大师兄家去的,其目的是为了避开熟人的眼光。大师兄一直住在厂里的职工宿舍,住了几十年了没挪窝。与城区隔河相望、坐落于河滩的老厂址,由于河道疏浚,早已从地球上消失了。宿舍区因为在堤埂内,所以保留了下来。河对岸,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而这里至今远离恩宠,分明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几栋宿舍楼已破败不堪。楼与楼之间的空地,已被私搭乱建的一些外形各异、参差不齐的屋子所填满。这是由于孩子大了,住房紧,没办法的办法。我在如生姜一般曲里拐弯的建筑物中穿行。不知谁家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忘了收的衣服在风中摇曳,摇得哀婉凄凉。不远处,传来了稀里哗啦打麻将的声音。看来,这里的人纵使住着不是带卫生间的套房,甚至连做饭也只好在楼道里将就的这种地方,也丝毫不影响他们对待生活的热情。一只猫,身手敏捷地从我眼前倏然闪过,眨眼无影无踪。借着周围散落来的暗弱灯光,我敲响了大师兄家的房门。

  师弟陡然登门拜访,让大师兄大为惊讶是我意料之中的事。自从“摔盘事件”发生后,十年了,我们一直没见过面。望着他沧海桑田的脸,联想到自己,没法子不相信,时光确无倒流的可能。一番寒暄后,我说:“也是刚刚得知你的情况,今天来,主要是想看看嫂夫人。”他哈哈一笑,说:“哎呀,师弟呀,多谢多谢,害你破费。”说完把我领到里屋,对着床上躺着的人大声说到:“哎,你看看,谁来看你了。”我上前一步,看着他老婆,几乎认不出来了,胖得有些肆无忌惮,面色倒还不错。大师兄凑近她,说:“我师弟,阿庆。”他老婆面无表情,对于我的到来,似乎很不以为意。她嘴巴动了两下,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嗯嗯啊啊”的怪音,不知所云。我问大师兄:“她还能认出我么?”他答道:“难说。不过,有时候又觉得她心里很清楚的。”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屋内光线不甚明亮,收拾得挺整洁,靠墙角放着一只折叠式轮椅。

  回到堂屋后,我们坐下来喝茶抽烟。我问他,嫂子是什么时候得的病?他叹一口气,像小常宝的爹一样,说:“八年了,别提它了。”说完又自嘲似地一笑。我知道也不一定真的就是八年,那句经典台词里的具体时间,早已被后人淡化了,便没追问。他接着告诉我:“她本来血压就有点高,医生叮嘱她,一要坚持服药,二情绪要平稳。结果因为‘自摸清一色’,一激动,倒在麻将桌上了。”我听了想笑,又觉得不妥,只好忍着。我说:“这么些年,苦了你了。”他说:“摊上了么,有什么办法。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毕竟夫妻一场,我要是扔下她不管,那还叫人么。”我点点头。问他:“日子过得怎么样?”他说:“还好还好,经济上问题不大,我俩都有退休金和医保,够用了。况且她也没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主要是慢慢康复。白天天气好的话,推着她到外面转转。再就是每天都要帮她按摩身体,尤其是腿部。”我又问他:“对以后有什么打算?”他答道:“能有什么打算?我早已习惯了。我现在一是希望她能好好地活着,她刚过完五十七,不是很老。虽然她不能动了,不能蹦了,不能和我吵架了,指望她完全恢复是不大可能了,但是只要她活着,这个家就是完整的。另外,我更希望我不能出什么意外,我要走在她后头。倒不是怕死,如果我先走了,就连累儿女了。”说完后,目光凝滞,若有所思。我相信,此番话,定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发自肺腑的声音,我欲言无语。

  回来时,我没打的。在夜色包裹下,沿着行人逐渐稀少的河堤缓步当车。我想了很多,心中有所触。人的一生中,难免会出现一些黯淡的日子。当黯淡袭来时,大师兄不埋怨气馁,不逃避现实,心里始终揣着一份希冀。在漫长的岁月里,正是因了这份弥足珍贵的希冀、良知和道义的存在,再艰难的日子,也会变得温馨而富有滋味。作为一个男人,大师兄上孝敬父母,下关爱儿女。对常年卧床的妻子,不离不弃,悉心照料,家庭观念,是那样注重。仅此,我觉得他的为人已足可称道。至于别人如何评价他,已显得不再重要,真的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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