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三月

作者:韩名利 日期:17-05-23 字体:  标签:三月 阅读:

黑色的三月

  

  在我的家乡洛阳,三月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是牡丹花和各种树木开始生长、发芽的季节。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年人来说,也许还未曾脱下保暖衣,三月就驾乘着一缕春风悄然来临,让他们在一丝温和的暖意中,不经意地感觉到严冬已经过去,春天来了。

  即将远赴黑龙江大庆打工的我,内心既有对大庆的向往,又有一丝无法言表的恐惧。因为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曾经让我的右腿,受到过严重地伤害,至今还留有轻微的残疾。我不知道也想象不出,在那个一年四季多半是的狂风和天天飘雪的地方,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我是否能咬紧牙关坚持住。

  也许是出于对家乡人民的热爱,洛阳在我即将走出家门的那一刻,竟然下起了一年里最后一场的桃花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越下越大,瞬间就让整个洛阳城,被一层薄薄地雪花覆盖。这场突如其来的雪,似乎是在为我送行,可我感觉它又像是在对我做最后的挽留。

  从没有出门打过工的我,第一次出门就要远行几千公里,心里既有按耐不住地兴奋,可又不得不挥泪告别满头银发的老母,告别对我殷切希望妻子和乖巧、听话的儿、女。也许就在那一刻,我并不知道外出打工的艰辛,更体会不到身处异地他乡的念家之苦。就在我踏上火车的那一瞬间,我心里仍然揣着对我此行目的地向往。“黑龙江大庆”铁人王进喜战斗过的地方,我上学时崇拜的劳动模范,石油战线上的特等英雄。

  疾驰的火车像一条急于腾飞的巨龙,带着我的梦想,寻找着英雄们的足迹,开始了日夜的狂奔。跨过黄河,进入河北,途经首都北京,而后翻越山海关。在一望无际的东北大地上,到处是星星点点似的雪堆,到处是呼啸的寒风。三月的东北大地,此刻依然是天寒地冻,三月的东北大地,依然是漫天飞雪。坐在卧铺车厢内,听着车厢里东北人浓重的方言,再透过车窗看着这寒冷的世界,我才真正领略到,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在毛主席的文章里,是何等的气概山河,豪迈、壮观。

  不知疲倦的火车,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铁道线上,拼了命似的狂奔,发了疯似的前进。无数座桥梁被它横跨,数不清的道口在瞬间通过。在铁道线的附近,有无数座贫穷、落后的的村庄、小镇,还有那一座座繁华的大都城市,在它一声声的长鸣笛中,被抛弃在脑后,被远远地抛弃在风雪之中。

  时而拥挤,时而疏散的火车,经过二天二夜的长途奔袭,犹如一个劳累过度的老人,终于停下了沉重的步伐,缓缓地停靠在了大庆火车站,停在了我日思夜想向往的城市。

  虽然已是黎明,风冷刺骨的火车站广场,却是冷冷清清。不远处有几台钻机,在风雪中不知疲倦地运转着。劳累了一夜的小商小贩,挎着茶鸡蛋和热煎饼的篮子,搓手跺脚地呼喊着下车的旅客和过往的行人。出租车在出站口一字排开,司机们全都穿着厚实的衣服,顶着呼呼作响的寒风站在车外,大声地招揽着自己的生意。他们沙哑和可怜的叫嚷声,并没有引起旅客们的怜悯,大多数旅客都是提着自己的行李,急匆匆地奔向了公交站。

  我也和他们一样,背着自己的一大包行李,随着拥挤的打工人群,缓缓地走出火车站。无暇欣赏大庆火车站这寒酸的车站风景,只感觉冷,真冷,冷得我浑身上下直起鸡皮嘎达。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如果和陌生人搭讪,我又害怕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得也和大多数人一样,硬着头皮站在挂着冰帘子的站牌下,望眼欲穿地瞅着公交车驶来的方向。

  “真没有想到,黑龙江大庆,怎么会这么冷,简直要把人冻死。还是我们洛阳好啊!”

  我站在自己的行李前,双脚不停地跺着地上的积雪,发出“嘎吱、嘎吱”地声响。冻得发红的大手,放在自己的嘴前,大口地用热哈气,来缓解麻木的双手。一口热气刚刚哈出,瞬间又感到冰凉。再哈热气,不停地哈热气,麻木的大手才有了知觉。忽然听到那熟悉的家乡话,忙扭过了头,“你也是河南洛阳的。”

  身后站着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穿着深灰色的粗布土衣,提着一个蛇皮口袋的行李,满脸露出疲惫、憔悴的神色。听见我用家乡话问他,也是激动万分,随口说道。“我是洛阳市栾川县马王庄的,你也是洛阳人。”

  “我是洛阳市洛龙区安乐镇的,咱们是老乡。”在千里之外能遇到老乡,我仿佛就像遇见了阔别多日的亲人,心里喜不自禁。

  这位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听见我报出的地址,也是激动万分。“你是安乐的,这个地方我去过。我在你们那里打过工。我叫郭健斌。我要去石化公司炼化建设工地,403队干油漆工。你呢?”

  “我也要去哪里。我在石化公司中油一建工地给经理开车。我叫韩名利。”看着这个比我小许多的小伙子,两眼通红,像是二天二夜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我的内心既感到一丝心痛,又有些疑惑不解。带着吃惊和好奇的眼神,我用责备的语气问他:“这么远的距离,你怎么不坐卧铺。你们队里,难道不报销路费吗?”

  郭健斌并不急于回答,而是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河南产的劣质香烟,笑眯眯地抽出一支,带着满脸喜悦的表情递给了我。“韩哥,你不知道。我老婆刚给我生了一对龙凤胎,才二个月。我坐硬座车,能给家里省不少钱呢?”

  栾川县,是洛阳市的贫困县。那里的人们居住在大山深处,家家户户都是靠几亩薄田,勉强度日。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们在家忙时种地,闲时喂猪、养鸭。平时上要伺候老人,下要养活儿女,辛辛苦苦干一年,也不曾到过市区。而那些年满十八岁的男人们,则长年累月地随着大大小小的施工队,天南海北地打工挣钱,以此来养活一家老小。出门打工对他们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并不为奇。奇的是能在这么远的地方,刚下火车就遇见同来打工的老乡,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工地,这种喜悦的心情,没有在千里之外打过工的人,是很难理解和懂得的。

  不善于吸烟的我,看着他诚恳的面孔,也不好意思拒绝。刚接过烟,他已把打着火的火机递到了眼前。我急忙把烟放在嘴里,点上火,吸了一口。一股发霉,难闻的劣质烟味,让我赶紧将它吐了出去。随着一口劣质烟雾地吐出,我仍然被呛的脸红脖子粗,不停地咳嗽起来。

  看见我难受的样子,郭健斌显得非常尴尬。“这是咱家乡的烟,就是价格有点便宜。你……可能还不大习惯。”

  我和郭健斌站在风雪之中,像是一对多年不见的好友,只顾着闲聊、说话,却不防23路公交车,撵踏着厚厚的积雪,缓缓地行驶过来。已排起长队的人群,开始有了阵阵骚动,大家争先恐后地拿起自己的行李,拥挤着、顺着进站口开始上车。

  

  风雪弥漫着整个城市,风雪也几乎阻断了交通。在大庆市通往乙烯兴花园区的路上,到处可见抛锚的车辆,到处都有环卫站的工人,开着大马力的铲车,在清理公路上的积雪。大庆市的地面非常广阔,区与区之间相隔较远,从大庆市到乙烯兴花园区,必须要经过有百湖之称的国家湿地公园。在横跨湿地公园的大桥上,隔窗瞩目远望,只觉得数十里内银装素裹,湖波纵横。看着此情此景,我不禁眼界开阔,面露喜色,脱口说出一首短诗。“远行千里赴大庆,风雪相迎喜气生。待我执笔写苍生,高奏凯歌让母听。”

  “韩哥,没想到你还是个诗人。”坐在我旁边的郭健斌,听着我信口说的一首短诗,不禁面露惊讶之色。

  面对郭健斌的惊讶之色,我却不以为然。“我在家时就喜欢写作。这次到大庆来打工,一是为了打工挣钱。二呢?是想身临其境地体验一下,在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哪些背井离乡抛妻别子的打工者,他们思乡念家时的喜怒哀乐。”

  “韩哥!我真没有想到。你、我现在都身处逆境之中,而你却有如此爱好。佩服,我真是佩服你。”郭健斌听我说出此行的目的,满脸疲惫、憔悴的脸上,顿觉精神焕发,一双乌黑明亮的眼里,流露出崇拜的眼神。

  看着郭健斌的眼神,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个初为人父的年轻人,在和父母、妻儿告别时,会是怎样的难舍难分。就在此时此地,他的内心也肯定想念,那尚在襁褓中的儿女。我想我应该帮助他,最起码要让他对逆境的生活充满信心。否则!这漫长的一年他怎么能熬得下去。想到这里,我带着自信的口吻,说“我们虽然身处逆境之中,可我们也得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精神上的依托。我们的身体,不怕任何苦和累,我们的思想和意志,也应该在苦和累中去享受快乐。”

  “韩哥,你说的太好了。以前外出打工,我从没有这些顾虑,可这次却不一样。从离开家的那一天,我的心里就特别惦记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毕竟才二个月,我……真是没办法啊!”郭健斌说到这里,又是一脸的愁容。

  郭健斌思乡念家,惦记自己的两个孩子,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的儿女相隔一周岁,现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可是一笔很大的费用,我外出打工不就是为了他们。可我知道,由于地区的差别,我的家境毕竟要比他好一些。更何况我的儿女们都已经长大,他的儿女才只有两个月,他思乡念家想念儿女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和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又是在几千公里之外,出来打工就得干到年底。如果坚持不住想提前回家,不但不报销路费,而且还要扣除服装费、培训费和保险费。这些费用加在一起,最少也得一千多元钱!三百天,整整十个月。这漫长、枯燥的日子,不说他;就是我,也不知道将怎样度过。可我毕竟比他年龄大,我更应该让他有充分地思想准备。否则!在工地上天天都要爬高上低,天天都要在高空作业,一次不小心,哪怕是唯一的一次不留神,就会出危险,更会出人命。

  “我们外出打工,就是为了多挣钱!也只有多挣钱才能让儿女们能过得更好,让咱们年迈的父母有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看郭健斌依然是愁容满面,继续缓缓地、却非常诚恳地劝他。“你、我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啥也别想。咱们踏踏实实的工作,往家里多多地寄钱!他们就能过的幸福,咱们在千里之外也高兴。等咱们干到年底,平平安安地回去,再好好地珍惜这别后的重逢,全家人好好地享受团圆、幸福、快乐的日子。”

  “韩哥,我听你的不想家。咱们干的工作更不能让咱们天天去想家。你我干的工作虽然不同,可都有一定的危险性。忘了他们,不,应该说是为了她们,咱们更应该好好地活着,或者说是坚持下去。你说。对吗?”郭健斌神情庄重并且极其严肃地说着。

  此时此刻,我在郭建斌刚毅的脸上,终于看到了他坚定的信心和在这里生存下去的勇气。我和郭健斌从认识到他离去,相处的日子非常短暂。没有一个月,见面的机会也就三、四次,可就是在这三、四次的相处之中,他给我的印象却非常深刻。我不知道他有多高的文化程度,在和他相处的时候也从来没有问过他,可我相信他是个勤俭持家的老实人。这样说吧?在他的身上,在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我能看到一位年轻的农民工,为家庭和为儿女,所拥有的奉献精神和吃苦精神。千里打工,他穿着既适合自己体型,又朴素大方的服装。为了省下几百元钱的卧铺差价,他硬是坚持了二天二夜的不眠之夜。一根价格低廉的劣质香烟,被他吸到了尽头,才掐灭并扔进垃圾箱。在这里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或者文字,来形容他的艰苦朴素,但我相信他这一路上,肯定也是省吃俭用地吃了不少的苦。想到这里,我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了几根火腿肠和方便面,递给了他。“你说得对,咱们为了儿女一定要坚持下去。”

  “韩哥,你看你。刚才的4元钱车费,都是你拿的。你再这样做,让我多不好意思。”郭健斌虽然贫穷,可是却非常有骨气,坚决推辞着不要。

  “咱们是老乡,你也跟我叫了哥,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哥,你吃哥的东西怕什么?来,吃。”我嘴上说着,手已麻利地撕开了火腿肠和方便面,硬是塞到了郭健斌手上。

  车窗外的雪似乎比刚才小了许多了,灰暗的天空中,逐渐地出现了一轮红日。慢慢升起的太阳,迎着风雪射出了万道并不强烈的光芒,让辽阔的黑土地上似乎多了一些车辆和行人。呼啸着的北风,此刻却变得更加强烈,它们发出鬼哭狼嚎似地怒吼,让路边的一排排枯树时而拼命摇摆,时而又欲静而风不止。听着风吹枯枝发出的声响,我似乎感觉到枯树是在发出万般无奈地呻吟声,可因为命运的安排,它又不得不默默地忍受着、坚持着。行驶缓慢的公交车,在我和郭建斌的闲聊中,载着我们梦想和希望,最终驶入了乙烯兴花园区,驶入了我们打工的目的地。

  

  改革开放的东风,让建于五十年代末的石化公司,已具有相当的规模。现如今石油价格飞涨,国务院又投巨资大力发展石油事业。120万吨的年乙烯改扩建工程,调集了全国的能工巧匠云集于此。在石化公司的周边,到处都是大型机械忙碌的身影,到处都有深入云层的塔吊和钻井。抬头看。头上戴着安全帽,脚穿劳保鞋,身上穿着橘红、深红的石化工人,他们系挂着安全带,在百十米高的钢架上,顶着风雪焊花四射。飘落的焊花发出耀眼的光芒,犹如白天里的满天星辰。向下看,大小车辆来回穿梭,日夜不停。穿着乳白色和橘黄色的安全员、监理,手拿对讲机、照相机在各个角落,严防死守,把危险防患于未然。工地四周更是彩旗飘,大喇叭喊,标语、横幅随处见。重质量,讲安全,文明施工,大干三百天。这片坚硬的黑土地,在我们新时代的建设者手里,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我和郭健斌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已穿上了崭新的石化服,在石化公司技校的大礼堂里做三级培训。凡是在大庆石化公司打工的农民工,无论你是干什么工作,都必须经过三次严格的安全培训,主要是习安全、环保和HSE的管理规定。看见他的时候,我有点认不出来,他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深红色的石化服,黄色的安全帽,黑色的劳保鞋,显得既年轻又机灵,浑身上下更是透露出青年人少有的朝气。

  我记的很清楚,那是来大庆石化公司的第五天,确切地说应该是三月七号。我刚考完试,正准备走出大礼堂,忽然听叫有人叫我,我一扭身,有点面熟,一时没想起来。

  “韩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郭健斌呀!”郭健斌满脸地笑容,拉着我的手,晃动着自己的身子,让我看他崭新的工作服。说真的,郭健斌穿上石化服,显得既得体又合身,比我穿上好看多了。“是健斌呀!我差点没认出来。你们队住在哪里?你们的伙食怎么样?”

  “我们队租住了一所废弃的学校,距离大庆石化公司公司住的稍远一些。在这所废弃的学校内,操场的荒草有半人多高,房东家有二、三十只羊,成天地到处吃到处拉,弄得满园都是羊膻味和尿骚味。伙食也很差,天天都是大米饭,菜也只有一个,而且不是用油炒的,像是用水煮熟的。我们是早咸菜,午土豆、晚白菜,几天时间就把我吃腻了。”说起自己队的伙食,郭健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俊秀的脸上流露出对家乡饭菜的眷恋。

  “公司的伙食我也吃不惯,不过会比你们好一些。你如果吃不惯队里的饭,可以上街买点煎饼、蛋糕一类的食品,隔三差五的吃点,身体可比挣钱重要的多。”我知道郭健斌勤俭,他也不可能这样去做,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他几句。

  “我们队伙食虽然不好,可是管饱。只要你能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放心吧?饿不着我。再说,我这人只要是饿了,什么都能吃。”郭健斌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你们晚上住的怎么样?感觉冷不冷,有没有暖气。”大庆这地方,虽然已经进入三月,可晚上却是零下三十多度,我不知道他是否能住得惯。虽然现在是在白天,可走在这空旷无人的大街上,一阵阵铺天盖的冷风,还是让人不得不弯腰缩脖地一路小跑。我一边和郭健斌快步地走着,一边从口袋里拿出遥控器,对着我开来的商务别克车按动开关,然后麻利地打开车门,邀请他坐了进去。把车启动着,打开暖风,一股温和的暖气瞬间灌满了整个车厢。

  “还是这里面舒服啊!”郭健斌坐在商务别克车里,伸了伸腰,笑着对我说:“我们住的地方,简直就是贫民区。房子又低又矮,并且还是四面漏风。有暖气,却怎么也烧不热。我晚上盖了二条棉被,和十几个人住在一起,才勉强凑合。”郭健斌坐在铺着棉垫的车前排,感觉着就想到了天堂,露出羡慕的神色。

  我炫耀似的打开音响,释放出蒋大为字正腔圆、亢奋有力的歌声。“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囯里最壮观。有人说你娇媚,娇媚的生命哪有这样丰满。有人说你富贵,哪知你曾经历经贫寒,……。”

  “韩哥,再有一个月,咱家乡的牡丹花就开了。我也去过不少地方,可我觉着哪里的花,都没有咱家乡的牡丹好看。傲骨凌风,一身正气,在权贵面前从不弯腰也不献媚,你说是不是。”听着家乡的歌声,郭健斌就像回到了洛阳,又一次站在了百花丛中。

  听着家乡的歌声,让我的脑子里也不禁想起二十多年前,我和老婆第一次在牡丹花前的合影。时光如梭,转眼间已过去二十多年,现如今孩子都将长大成人。二十多年和老婆的争吵声,就像是过雨的云烟已不复返,这短暂的分离又让我日思夜想地思念。蒋大卫的歌声,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让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回到了恋爱时如胶似漆的花前月下。此时的我,内心既有对往事的回忆,又有对目前处境的不满,竟然不假思索地,说:“是啊!再有一个月,洛阳的牡丹花,就要百花争鸣,争香斗艳了。再看看咱们这里,却是白天风冷刺骨,夜晚滴水成冰。”

  “韩哥,你是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离家方知出门苦,在家不知家中好。老一辈的人,不是也常说,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己的狗窝。”郭健斌在不知不觉中,反而用劝慰的语气安慰起我来。

  郭健斌的话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场面,我顺手拿起我们经理经常吸的玉溪烟,抽出一支递给了他。“健斌,抽一支,这可是好烟!”

  “韩哥,我不抽了,我现在已经把烟戒了。”郭健斌一摆手,拒绝了我的好意。

  “为啥呀!我看你烟瘾挺大的,怎么说戒就戒了.”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郭健斌的脸微微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里的烟太贵,一盒就要七、八元钱!再说,石化公司也不让吸烟。吸烟要是被被逮住,罚款一万元,再大的烟瘾我也得戒掉。”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想也是。吸烟本身就危害健康,有这七、八元钱,还不如买两根火腿吃。想到这里,我也随声附和地说:“戒了也好,把省下来的钱买东西吃了。要么给家里寄回去,总比吞烟吐雾地强。”

  “谁说不是。刚开始戒烟的时候,心里特难受。可一想到,吸一根烟,就要罚款一万元,我也就坚持住了。毕竟一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在我们家快盖一间房了。”郭健斌并不是想戒烟,他主要是怕罚款。他说话的时候,把一万元的数字说的特别重,好像那不是钱,而是半间房子。这半间新房子,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一根劣质烟,说没就没了。他是个聪明人,他不想去办这样的后悔事。

  我和郭健斌聊的正起劲,却不防公司经理和办事员走了过来。他们打开车门,看见了郭健斌。公司经理用吃惊地语气问我,“他是谁!是你老乡吗?”

  看着经理稍微有些发怒的脸色,我急忙用歉意的微笑,说:“他也是洛阳的,在炼化工地干油漆工。他和我是坐一趟火车过来的。”

  此时的郭健斌,也知趣地赶紧从车上下来。“韩哥,我走了,有时间咱们再聊。”他向我一招手,快步地顶着狂风,跑向了远处的自行车。

  我也顾不得和他打招呼,看见经理和办事员已经坐上车,赶紧挂档、起步,缓缓地驾驶着别克车,离开了大庆石化公司技校。

  

  人都办过后悔事,可无论事情的大小都有挽回的余地,更有弥补的可能。可惟独郭健斌的离去,却让我寝食难安。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认为,是我没有照顾好这个小老乡,没有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注意安全,才让他在工作中出现了意外。愧疚,后悔,让我想起此时就自责不已。直至今天,他的音容相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前徘徊,让我在伤心之时更是难以忘怀。

  我来大庆石化公司上班已经二十多天了,我记得好像是三月二十三号,我又和郭健斌见了一次面。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一次见面却是我们的永别,是我们今生今世都不能相见的永别。

  大庆石化公司的改扩建工程牵扯面很广,这其中包括基础建设、管线安装、钢结构等各个行业。我的职责就是开车,把领导送到各个工地去指导、检查工作,并落实、技术、安全和HSE管理规定。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当我把车开进石化公司改扩建工地时,工人正准备收工用餐。一层又一层的黑云,在工地上空盘旋,似乎要有暴雪也可能要是暴雨。因为刺骨的寒风,像是沙漠里的沙尘暴,吹得地上的沙粒漫天飞舞,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吹得二、三十米高空以上的工人,都得按照项目部要求,无条件停止工作并撤离到安全地带。而哪些在地面作业的工人们,也开始在管廊和钢结构下面,三三两两地寻找着自己能避风的地方,等待着自己的施工队来给他们送午饭。为了赶工期,也为了抢进度,个个施工队都采取了非常严厉的奖罚制度。除了让工人加班加点,中午都是把饭送到现场,让工人们吃了饭就得继续施工。

  虽然风沙很大,但经理和工程师还有项目负责人,因为职责所在不得不冒着风沙在工地上巡视。作为一名经理的专职司机,此时我却是非常的悠闲。坐在开着暖气的别克车里,一边听着音乐,一边透过车窗欣赏大庆石化公司的改扩建工地。深入黑云中的塔吊,在黑云层中忽隐忽现的的石油井塔,正在建设的火炬,让百看不厌的我,总觉得它是那样的高大、雄伟。

  忽然,我发现在工地的左侧,有几个穿着石化服的工人,在不停地争吵。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想管这样的闲事,可不到一刻钟,他们竟然动起手来,而且是好几个打一个。我坐在车上呆不住了。抱打不平,见义勇为是我一贯的秉性,岂有不管之理。我急忙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快步地跑到跟前,大声地喊了一声:“住手,你们干什么?把你们队长给我叫来。”

  炼化工地上有好几家施工队,四川、山东、甘肃、安徽等各个地方,他们说出的话更是南腔北调,五花八门。在工地上,从一个人的穿戴,就能看出这个人是不是领导,是不是有罚款的权利。工人们穿橘红或者是深红的石化服,头戴红色或者黄色的安全帽。安全员、监理穿着同样的工作服,头戴暗白色和透明发亮的黄色马甲。管理人员穿白色石化服,头戴白色安全帽,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垢,这就是这个项目的领导,或者说是业主,说出的话有一定的威严性,和执法权。

  那天我穿的工作服,正好是经理送给我的。黑色的劳保鞋让我擦得乌黑发亮。白色的工作服,一尘不染。雪白色的安全帽戴在头上,让我顿觉正气凌然。“在施工现场打架斗殴,你们没有学过治安管理条列吗?”我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近前。地上躺着一位石化工人,衣服被扯得裂了口子,深红色的石化服上,星星点点似的涂满了油漆,两个鼻孔都在向外流血。我二话不说,一伸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啊!你是健斌。”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身上、脸上满身都是污垢的郭健斌,擦了一下鼻孔流出的鲜血,也认出了我。“韩哥!他们几个欺负我。”

  一股按耐不住的怒火,瞬间灌满了我整个胸腔。我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用手指着他们几个,用极其严厉的声音训斥他们,“说,你们几个人,为啥打他一个。”

  “这小子,偷奸耍滑。我叫了他好几次,他都装作听不见。”

  “让他往东,他偏要往西。让他赶紧给我们递材料,他却装傻充愣。我们说他,他还犟嘴。”

  “韩哥,不是的。他们说的是四川话,我没听明白,他们还不允许我解释,张口就骂我。”一脸委屈的郭健斌,看见有我给他做主,赶紧跟我诉说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们叫你,你听不见。我们喊你,你听不明白。骂你,你倒是听得怪清楚。”

  我虽然对四川话也听不明白,可这几个人给我说话,用的却是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事情的大致经过我已了解,我不可能对他们做出任何处罚,但我一定要镇住他们,也免得他们再欺负郭健斌。“你们今后说话,要尽量用普通话说。就是他听不明白,也不准再打人。如果敢有下一次,只要让我知道,按治安管理条例,每人罚款五百元,我绝不姑息迁就。今天回去,每人写份检查交给你们队长,让你们队长报到保卫处,作为案底留存。”说完这几句话,我一摆手,让他们赶紧滚蛋。

  看着他们离开,我心疼地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想递给郭健斌。

  “韩哥,不用了。他们下手也不重,就是鼻子流了点血,没啥事。这些年在外打工,如果队里老乡人数少,这种事情在哪里都会发生。”郭健斌脏兮兮的手,没接我的手绢,可眼眶里却沁满了泪水。

  看着眼前的郭健斌,我的内心既感到一阵心痛,又感到一丝爱莫能助的愧疚。这个初为人父的年轻小伙,告别年迈的父母,告别尚在襁褓中的儿女,独自来到这几千公里之外的黑龙江省大庆市。身体不但要忍受重体力的劳动,还要忍受刺骨的寒风和水土不服。而内心呢?白天在工地上,无缘无故的挨打受气,晚上则要忍受思乡念家之苦。看着眼前的他,我一时真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

  几辆给施工现场送饭的客货车,鸣着喇叭驶入了工地。工地上各个犄角旮旯里,远的、近的一窝蜂似的跑了出来很多人。他们手里拿着和盆子似的饭碗,拥挤着,争抢着,争先恐后地向自己队的送饭车围了上去。

  “韩哥,我们队的送饭车来了,我赶紧吃饭去了。”郭健斌来不及对我再说什么,撒腿也跑了过去。

  这些天我去过好几个工地,知道干了一上午的工人们,早已饥饿难忍。如果他们去得稍晚一些,就很有可能就吃不上菜。这里的施工队,中午的菜都不好,不是炖土豆,就是水煮白菜,可在不好也比没有强。主食他们倒是可以随便吃,但是绝不能浪费,要是让队长或者是厨师逮住,最少也是壹仟到伍佰元的罚款。虽然我站得比较远,可我依然能看见,厨师把一盘盘大米饭和热馒头端了出来,摆放在货车上,让工人们随便吃。菜,则是由专人负责,每人一勺,多了没有。等到没有人吃的时候,或者说每个人都轮了一遍,才允许把剩余的菜给大家每人添一点。这次又改为每人少半勺,直至吃完为止。

  这些一线工人的素质都很低,他们只要拿起碗筷,个个都像是饿狼。他们从来也不排队,而是直接从四面八方把车辆包围起来,一边骂骂咧咧地叫喊着,一边拼了命似地往前拥挤。在拥挤的同时,他们还用手里的筷子,不停地敲打着饭碗,让打菜的厨师,嘴里嘟囔着,头也不敢抬。面对这么多人的疯狂围攻,厨师只得半蹲着身子,左手护住菜盆,右手拿着勺子,勺子在菜盆和饭碗之间,快速、麻利地来回飞舞。他是见碗就打菜,他也从不怕有人敢打二遍菜。因为一个队少的有四、五十人,多的有百十号人,大家都相互监督,谁也不敢多打。更何况要是万一被厨师发现,他是一点情面也不会留,非得当着队里这么多人,骂你个狗血喷头不可。

  

  我和经理还有工程师,在中午的时候,由于工作原因也不能回驻地用餐。炼化项目的工地负责人,就通知厨房开小灶,给我们单独做了盒饭。因为能享受此殊荣的人员少,也就是五六个人,送饭车一进入工地,就有专人把我们的盒饭送到项目办公室。

  走进开着暖气的项目办公室,我的思绪一直没有缓过神来。看着办公桌上摆放的盒饭,一份是香喷喷的红烧肉,一份是青椒炒肉,肉香味在弥漫的同时还有些迎面扑鼻,可我却没有一点食欲。我没有多想,一样拿起一盒走出了项目办公室,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搜寻者郭健斌的身影。转了老半天,才在工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他。郭健斌端着半碗米饭,手里拿着一个馒头,跟前放着少半碗炖土豆,他刚开始吃饭。

  我快步地走到他的跟前。说:“健斌,你吃这个。”

  郭健斌抬起头,看见是我,眼泪在眼眶中转了转几转,险些没有掉下来。哽咽着说:“韩哥,不用了,我吃这个就行。”

  我不由分说,放下我手中的两盒盒饭,从他手中硬是夺下他的饭碗,刚转过身,就看见哪几个四川佬,用疑惑地目光看着我。我什么也没说,却用锋利的目光直盯盯看着他们,看得他们面红耳赤,看得他们赶紧低下了头,拼命似的往嘴里扒拉着饭。

  这次我没有回项目办公室,而是直接端着郭健斌的饭碗,坐进了我开来的的别克车里。我大口地咬了一口馒头,然后用筷子夹了一小疙瘩炖土豆,说不出来好吃还是不好吃,可我感觉心里堵得慌,有一种非要把它吃完的想法。这种吃法是我平生第一次,因为我在家吃土豆,都要把它做成醋溜土豆丝,里面加入青椒、肉、大蒜和老陈醋。可看一眼窗外,成群结队的民工,他们站着、蹲着,哪一个不是吃的狼吞虎咽,哪一个不是吃的津津有味。想到这里,我把心一横,先把手里剩余的馒头,三两口就把它吃完。然后也和他们一样,把剩下的菜倒在米饭碗里,用筷子一搅拌,眼睛一闭,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筷子,大口地往嘴里扒拉。心里想,哼!现在莫管它是什么味,只要能吃饱就行。他们能吃,我就能吃。也许厨师长麻痹大意,我就能吃到一块;别人碗里都没有的红烧肉。

  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去还郭健斌的碗筷,结果转来转去,我却始终没有找到他。403队的队长,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中年汉子,主动和我打招呼。“郭健斌在三十多米钢结构上,你把碗筷给我就行。”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脏兮兮的大手,从我手里接过碗筷,满脸带着歉意地笑容,说:“我刚才已经很严厉地批评了那几个人,也让他们向郭健斌道了歉。我向你保证,这样的事情今后决不会再发生”。他又向我走进了一步,带着商量的口吻说:“检查是不是就不用写了,他们都不识字。不过为了让他们长点记性,队里可以每人扣他们一天工资,算是惩罚。你看这么处理,行吗?”

  我厌恶地看了看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我转过身子,也不再理会他,大踏步地赶紧离开。因为我知道我没有这个权利,我也知道如果把他们的检查,作为案底留存到保卫处,就预示着他们一旦再犯错,就将永远离开石化公司,再也不能到这里来打工。

  我记的很清楚,那一天是三月的二十三号,这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因为就在那一天,我和郭健斌匆匆一别,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听到他的噩耗时,已是三月的月底,我正和经理在马鞍山视察工作。等到我从马鞍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四月的中旬,他的善后事宜已经处理完毕,他的家属也抱着他的骨灰离开了大庆。

  带着对往事的回忆,我特意来到他出事的地点。仰望着十几米高的钢结构,我的内心一直在不停地思索着、埋怨着。健斌呀!健斌,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你身上系的安全带,难道是摆设吗?你怎么会没有用呢?你又怎么可能会忘记了系挂安全带呢?你为了你的家庭,为了你尚在襁褓中的儿女,你为什么会那么麻痹大意呢?健斌呀!健斌。你远行几千公里,来到这冰天雪地的黑龙江省大庆市,难道这就是你生命的结局,难道这里就是你生命的终点站。

  带着心里的疑惑,我询问了事发现场的几名工人。他们含糊不清地告诉我,当时现场的风很大,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顷刻之间就下起了很大的雨。工地上的工人,大部分在钢结构上作业,接到项目部通知,大家就抓紧时间紧急撤离。403队的油漆工在撤离的时候,郭健斌被落在了后面,至于他是如何掉下来的,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大家七嘴八舌向我诉说最多的就是,当时的现场很乱,发现郭健斌躺在地上,早已不醒人事。鲜血从他的头颅中流出,顺着雨水流的满地都是,那场面实在是惨不忍睹。

  大庆的四月,依然是风冷刺骨。大庆的四月,依然有雪花在不时地飘落。可无论风雪怎样强烈,它却阻挡不住我们新时代建设者,战天斗地拼搏、奋斗的身影。在石化公司的炼化工地,仍然是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色。百十米高的钢结构上,依然有建设者在不停地忙碌,依然有焊花在不停地闪烁。各种大大小小的车辆,依然在工地上,日夜不停地来回来穿梭。五颜六色的彩旗、标语、口号,在这片坚硬的黑土地上,在这凄凛的寒风之中,顶着头上的阵阵乌云,在风沙中迎风飘扬。似乎它们已经做好充分地思想准备,它们有能力迎接更大的挑战。

  我开着商务别克车,毫不犹豫地来到了大庆市邮政局,把我三月份的工资,全部都汇往了河南省洛阳市栾川县马王庄。我用醒目的黑笔写下“郭健斌”收。这也许是我唯一能做的,这也许是我对这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小弟弟,唯一的表达方式。愿他的灵魂能早日进入天堂,也愿他的家人能化悲痛为力量,尽心尽力地抚养好他的遗孤。从邮局出来,我算是彻底地告别了我的老乡,告别了郭健斌,告别了我认识一个月的小弟弟

  在回石化公司的路上,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开着商务别克车,一边用手背不停地擦去脸颊上的热泪。看着远方深入黑云层的火炬,冒出二、三十米高的火焰,在随风发出震天响的肆虐声,我仿佛就像看见一个不愿离去的生命,发出悲戚的哭泣声。看着四周的钻井和石油塔,看着和天地相连的钢结构,那么多紧张而又忙碌的身影,我的内心又忍不住地默默祈祷。“在外打工的农民工兄弟,安全重于泰山,我们一定要珍惜自己宝贵的生命!怨苍天保佑我们,早日,平安,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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