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合影

作者:闵荣军 日期:16-01-06 字体:  阅读:

  上班路上,我常留心观看那贴于醒目之处的讣告。因为,我们这个小城市的习惯就是人去世不再邀请亲朋好友,采取讣告告知。除非特别遥远或至亲,方才发个信息。

  今天中午,气温突然猛升,大概是因为没有减衣的缘故,出门上班不远,我便直冒热汗。街道上有些刺眼,熙熙攘攘的人们懒洋洋的,都不想多说话。城管专门设置的临时广告牌坊前聚集着一群人,有的在议论,有的在叹息,无关的,瞟上一眼,悄悄离去。我骤然来到了这儿,也就驻足观望。啊,余香?我的眼睛瞬间模糊,心中陡然产生着悲伤,脑子一片空白。议论声中,得知她患肺癌去世。

  我有气无力地摇晃着身子来到单位,倒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尽可能平静地地养一会儿神。可眼前总浮现着与余香的那些岁月,不能自我抑制。

  那年我师范毕业,听说照彩色照片挺能赚钱,于是,借款买了一台凤凰牌彩色相机。为了还债,暑假,我背着相机,走村窜户,敞开嗓门,一路吆喝。“照彩色照片喽,不清晰、不漂亮,不收钱!”盛夏的一天,炽热的火伞高张在空中,热得河里的鱼不敢露出水面,鸟也不敢飞出山林,就是村中的狗也只是伸长舌头喘个不休。我来到余香所在的这个村子。村子东头有一棵被称为神树的罗汉树,人们不知道它的具体年龄,当地人都是听爷爷说的,爷爷又是听爷爷说的。据我了解后的揣测,至少也有三百年的年轮。它占地约三百平方米,像大伞似的树冠,树叶短短的,圆圆的,又尖又硬,像根短针。根如蟠龙,皮若裂岩。正值茂盛时期,它好像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示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那翠绿的颜色,明亮地照耀着我们的眼睛,似乎每一片新的生命在颤动。不仅有刚劲有力的姿态,更有不屈不挠的品质。不管是烈日炎炎的盛夏,还是大雪纷飞的严冬,总是郁郁葱葱、昂首挺胸,它是树中的硬骨头。

  余香刚好高中毕业,在家等待高考信息。她淡雅的双眸如水一样纯净;鼻子十分标致;嘴如樱桃般小巧;一头水一样柔美的乌亮长发,流瀑般倾斜下来,恰倒好处的披散在微削的香肩上。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一条蓝色的喇叭裤,臀部被裹得滚园,裤角足有一尺多宽。苗条与性感全部凸现。这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髦。她落落大方,与同村的一群姐妹邀约着来的,不少于二十人。走至树下坐着的我的面前就问:“喂,照相的,多少钱照一张彩照?”异性相吸,我还处于对女性懵懂与萌动的青春期,稍打量她一下,微笑地回答:“美女,三元一张!”她没急于讨价还价,蹲下身子,在我面前的包里翻看着照片,每一张都用心地观看,仿佛是行家理手,在审核质量。“你是专业摄影的吗?这些照片都拍得不错!”“谢谢,承蒙你的夸奖!”存有虚荣心的我礼貌地回答,有些沾沾自喜。“能少点吗?我们人多!”她水灵灵的眼睛注视着我,等待我的回答。“照十张可以优惠百分之五,二十张优惠百分之十,以此类推。”我认真地回答。她仰望着密不透光的树枝,疑惑地问:“总有个底线吧!否则,我们照两百张,你不是血本全无了?”说完,“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我知道自己的表达有差错,脸发烫,赶忙纠正说:“优惠至二元为止!”“哦,这还差不多。”她似乎满意地回答。“姐妹们,趁气候好,快来照彩照,留做纪念吧!”她向散乱的随遇乘凉的人招手招呼道。

  我以这棵参天的罗汉树为背景,选择了恰好的摄影点,优先给她留下第一个镜头。随同的女人也紧贴在我身后,观看她的英姿。接二连三的,我一口气完成了一个胶卷。人越来越多,当然,不是全来照相,大部分主要凑热闹。

  夕阳将余晖挪到山顶,光线慢慢暗淡,人们陆续归家,我也打算收工。

  “哎,照相的大哥,你今晚准备留宿哪儿?”余香娇羞地小声问。

  “还没有着落,随遇而安呗!”出门在外,我实话实说。

  “如果不嫌弃草宿,到我们家去,好吗?”余香征求地问。

  “我们农村人,只要有人收留,有一个地方呆,已经知足了,还能讲究,还能挑剔啥?”我微笑地回答。

  “那就跟我走吧!”余香替我扛上相机支撑架朝前领路。

  余香家住青瓦盖的土坯房,共六间,四周的木板壁糊上报纸,泥土地面打扫得很干净。堂屋正中摆设着方形木桌,四条长形木板凳,擦亮了土漆的质地,照得进人影。她的爷爷、奶奶一直坐在火炉旁,我没留心他们在做什么。她的弟弟放牛刚回来,很健谈,见到我便问这问那,一心探听个所以然,包括我的职业。她则进屋做饭,没与我们搭讪。一会儿,她的父母背着刚从山地刨来的马铃薯,倒在院坝里,我急忙参与了他们的分类。因为,必须抢这白日不多的余光,分出大中小与好坏。人吃的,抬住房上楼;喂畜的和留作种的,抬往畜圈楼,分类堆放。

  吃罢晚饭,余香将家中仅有的两张竹椅搬到院落,中间横放一条长板凳,我与她借着斜照起来的明亮的月光,边喝水边看月,听那风吹拂翠绿的玉米林的声音,远处的狂吠声,露珠滴落于地声。那时,她的家乡还没有通电,大概是为了节约煤油的缘故,她的爷爷、奶奶很早便睡去。她的弟弟偶尔出来问她一些问题,我也帮着回答,显然在做署假作业。我不知道她的父母去了哪儿?

  余香和我都是农历六月生的,她比我只小三天。

  “哥,你来照相怎么没有带服装?”余香好奇地问我。

  “我刚开始做这个行道,还不清楚需带什么服装,人们才乐意接受。况且,服装需要的资金多,唯恐收费高,人们不能接受。”我坦白地回答她。

  “其实,给女生照相,只要有两三套连衣裙,颜色鲜一点的,型号有个三四种皆可。最好配高跟鞋。男生嘛,带两套西装,白衬衣。别忘了多带几颗领带。”余香思考着说。

  “你的这个意见很好,下次来,我一定准备齐全。”我琢磨后,对她说。

  “明天早上,请你给我们照张全家福,然后,给我爹妈照张合影,给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照张合影,再分别照一张半身照,要放大的,用镜框装好的。”余相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行啊!”我满口答应。

  “说来也真是羞人,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八十高龄的老人,还从没照过相,已经念叨好多年了。今天遇上你,可算了却一个心愿。”余香感叹中有些欣喜,她说得很清楚。

  当晚,我一个人睡一樽床,收拾得特别干净,还有一丝香水味。我断定,那是她让出的床。可我不知道她睡哪儿?

  转了一大圈,大约有半个月,我又转余香的寨子。她知晓我又去照相,急切地又来看我,只是远远地躲藏。我忙着发照片,不知啥时,不见了她的人影。

  我到余香家,她不在家。她的母亲告诉我,她已经获取了省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几天,正为贷款读书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因为额度大,没找着人担保,都哭了好几场了。我从包里掏出她家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点给她母亲,她母亲每一张都仔细端详好一会,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锃亮方桌上。

  “师傅,一共要给你多少钱?”余香的母亲笑着盯住我的脸问,担心怕我欺骗似的。

  “伯母,你家的就不收了,全当我在你家的食宿费。”我康慨地答道。

  她的母亲很意外。“这怎么行?好几十块,我们不能坑人。”她说着,急忙解布条织的扣子,欲伸手往衣襟里掏钱。她穿的是老式的女式大襟衣服。

  我按住了她粗糙的手。“伯母,你这样做就见外了。下次,我怎好上你们家的门?以后照的,再收费吧。”

  这时,余香回来了,打断了我们推来搡去谦让。

  “你的服装带来了吗?“余香进门就问。

  “哦,带来了。差点忘记了。有人问吗?”我恍然大悟地问。

  “我已经宣传了,大家都很感兴趣。看见你来,好多人都问我,要来找你照相,不好意思直接给你说,就派我来打听。”余香抿嘴笑着回答。

  “全在这儿,你拿去吧!让他们先换上,找一个背景好一点的地方,我准备一下,马上就来。”我掏出所有服装递给她。

  余香连奔带跑,不停地叫道:“有城里人的服装,大家快来照相留作纪念吧!”

  这一天,我一直忙到太阳西下,完成了六个胶卷。

  晚上,我继续留宿余香家里。

  我和余香仍然坐在她家的院落里摆谈。气候比前一次凉爽许多,天上布满了眨着眼睛的星星,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她拉亮了路灯。

  我无意中问到她的学费问题,她的脸上愁云密布,似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面对她心中的郁闷和无措的窘态,我立即告诉她:乡信用社的主任是我师范同学的表哥,我们多次接触过,相互认识,我可以出面替她担保。

  余香顿时阴转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次日清晨,我领着余香直奔乡信用社,一路引来许多奇异的目光。没费口舌,很快就落实到位,余香很欣慰。回转的路上,余香执意与我同行。我们边走边照相,生意很好。

  我还拍摄了夕阳西下时的一棵九子向日葵,余香触景生情地取名为“儿多母苦”。我将这张照片寄给了一家计划生育杂志社,果真被选用,获得了二十二元的稿费。

  余香离家去读大学的头一天晚上,我到了她家。我把这一喜讯告知她,她特别高兴。因为临近学校开学,这次我就没有照相,只发照片。第二天一早,我便离开她家。她送我走出很远很远。她问我:“能自拍吗?”我说:当然可以。她又问:“你愿意和我合影一张作留念吗?”我点头同意。我们相拥着自拍了一张合影。

  临别时,余香含情脉脉地送给我一双千层底布鞋。她告诉我,这是前一次我走后,她赶做的。我试了一下,挺合脚的。她看了,特别欣慰。我下到半山腰,再回首时,她还站在那丫口处挥手,我听到了她的歌声:妹妹做双千层底,赠与哥哥表心意。哥若恋妹心发慌哟,写封书信妹心知。

  余香大学时,我们有过书信来往,但没有再见过面。听说她大学毕业分配到外县一所中学任教,我们失去联系。她什么时候调回来的,我全然不知。

  下班后,我来到余香的灵堂,她已经装入漆黑的棺材里。四周围满哭泣的学生,有几位正跪着给她焚烧纸钱。

  我悄无声息地回到家里在,翻出那张合影,默默不语地看着,饱含着思念的热泪。

  我不知道,这张合影,她是否在另一个世界还留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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