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乡村代课老师最后的钟声

作者:佚名 日期:15-12-10 字体:  标签:老师 阅读:

  这是一学年里最后一天的钟声。

  55岁的代课老师杨忠明,在这口钟下敲了整整28年。

  作为2010年全国31.1万将要被清退的乡村代课老师中的一个,这会是他教学生涯中最后的钟声吗?

  湖南省保靖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境内有湘西苗族地区第一高山——吕洞山,排捧村就在吕洞山上。这里山连着山,海拔近千米,早年村里人去趟县城,顶着星星上路,也要走上两天两夜。

  贫穷、闭塞使得这个苗家山寨祖祖辈辈没有请进过一个教书先生。直到上个世纪60年代初,村里有了第一个代课老师石家成,他是位在外读过书的本村人。杨忠明就是在石老师手下完成了小学启蒙教育,考进县城中学,高中毕业。

  那一年,石老师去世了。县上派来的两个公办老师待了不到3个月就先后离去。排捧村小学散了。

  杨忠明跑到老师的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抹着泪留下一句话:“老师,我要把你的事干下去!”

  1981年秋天,26岁的杨忠明在全村父老乡亲的一致推举下,成为排捧村历史上第二个代课老师。

  开学前一天,他揣上刚拿到手的一个月的15元工资,又背上一袋米,跑120里路赶到县城。先去集市卖了米,口袋里又多了点钱,之后跑到废铁公司东挑西拣,花18元钱买下一口钟,又花2元钱买下一把用来敲钟的砍刀,连夜背回村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忠明就敲响了排捧村小学重新开学的钟声。全村人扶老携幼簇拥着20多个报名上学的孩子,热闹得像过年。

  杨老师酸甜苦辣的代课生涯,就在这钟声里开启了。

  新校舍是3间老木屋。没有课桌,杨忠明找来砖头,上面搭块木板;没有黑板,就把几块木板钉在一起,刷上墨汁;没有凳子,就从自家和亲戚家一个一个地凑。冬天,刺骨的寒风从没有遮挡的窗户里吹进来,在黑板上结下一层薄薄的冰。每天早晨上课前,他都要先点上一捆草,把黑板上的冰烤化。

  老屋渐渐成了危房,杨忠明只得把20多个孩子转移到自己家中,开了整整一年的家庭课堂。碰上雨雪天,铺上一地稻草,煮上一锅饭,留吃留住。

  学校是一年级、二年级复式教学法。每堂课,杨忠明在黑板中间画一条线,前20分钟在这一半黑板上讲一年级的课;后20分钟在另一半黑板上讲二年级的课。一个汉字学完,要再用苗语讲解一遍。

  当时村子里的人大多数是文盲,700多口人识字的不到20个,家家户户穷得夜里连煤油灯都点不起。为了能让孩子们完成家庭作业,在6年多的时间里,每到晚上,杨忠明都要端上煤油灯,把20多个孩子的家逐个跑一遍,一个一个地辅导,回到自家时,常常已是后半夜了。

  刚刚学会的文字、计算,在孩子们心里打开了一片新奇的世界。他们第一次学会把想说的话用文字写出来;第一次学会把家里一小捆一小捆用来计算多少斤苞谷、多少只鸡的小竹棍,只用一个数字写下来;第一次从课本上接触到大山外面的世界。他们会经常问:“老师,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繁华吗?”杨忠明总是这样回答:“是的,孩子,外面的世界很繁华,有高楼、火车、飞机、电影院……”

  其实,他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繁华。这辈子,他去过的最远最大的城市是保靖县城。然而,他的描述已足够在山寨孩子的心中播下一片梦想……

  大山里的启蒙教育,就像刀耕火种,艰难而充满渴望。一人一校的复式教育,杨忠明坚持了23年。直到2004年,随着自然村的合并,排捧村小学与邻村的两个小学合并成为包括一年级至四年级的“片完小”。杨忠明任校长。

  学生多了,操心的事更多了。

  为扩建修缮校舍,杨忠明带着100多个学生家长,挑石头,背沙子,挖地基,千辛万苦。房子盖起来了,却没有买瓦的钱,他把自己当月刚刚拿到手的500元工资全部买了瓦。那个月,他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

  2007年冬天,吕洞山区遭遇严重的冰冻天气,冰雪堆到3尺高。有家长提议课停几天。杨忠明摇头:“不能误了孩子!”

  他每天天不亮就往各村里跑,把那些年幼的小学生一个一个牵着、背着接到学校;下午放学,再一个一个送回家。有一次,他背着孩子一脚滑倒,孩子没事,他的腰却摔坏了。躺在床上,急得一夜睡不着,最后想出一个办法,请全村的壮劳力上路铲冰,可他拿不出钱答谢乡亲们。还是他那大字不识的老父亲,从箱底捧出牙缝里省下的80元钱,塞到儿子手上。杨忠明让妻子买了肉和菜,请所有出工的人吃了一顿饭。

  杨忠明做了28年的代课老师,敲了28年的钟,心里最深的痛,是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相继在他敲响的钟声里辍学而去。

  因为一个字:穷。

  在排捧村,杨忠明是唯一一个靠工资吃饭的人。一个月15元钱的工资,他拿了6年。后来陆续涨到35元、200元、300元……直到他做代课老师的第27个年头上,拿到了600元。他全家5口人,一亩多地,打下的米吃不过半年,他的工资需要负担一家人吃、穿、用等所有生活开支,而他还要经常拿出钱来,为那些家庭更穷困的学生买作业本、文具盒、书包等等。

  一次赶集,11岁的女儿看到别人家的女孩都买新衣服,她也想穿新衣服。一件新衣服不过10元钱,可她妈妈手里攥的票子数来数去,去掉油盐酱醋的花销,只拿得出2元钱给她买了一件人家穿过的旧衣服。

  贫穷就像一座山,压得杨忠明喘不过气。看到村里很多人家长年在外打工,日子都过好了,他也曾动过放弃当代课老师的念头,凭他一身力气,一定能让家里人过上轻松日子。

  小他9岁的妻子石金香坚决不同意。在她眼里,文化人是最金贵的,教书先生是最荣耀的。她对自己的男人说:“我没文化,我去打工。你有文化,你要教书。书教好了,不光给村上造福,日后你转正了,我们也跟着你享福!”

  山里的女人心地透亮、性格刚强,认准的事,就能把自己舍上。这些年,石金香除了耕种好自家的一亩多地,养了一头猪、一头牛,还几乎干遍了所有她能找得到的活儿。

  夏天放暑假,她和丈夫一起到长沙郊县当“稻客”;冬天,她到益阳湖割芦苇。她还到过镇上的麻辣厂给人家穿麻辣串,最长的一次是与村里人一起去邻县一座矿山背矿石。3年时间,她自带米,自搭窝棚,100斤一背篓,走十几里山路,挣7元钱。她一天能背3背篓,挣21元钱。有一年冬天下大雪,窝棚半夜被压塌了,她扒了半个多小时才钻出来,捡回一条命。

  那年寒假,杨忠明也赶到矿山帮妻子背矿石。见到丈夫,石金香哭了。哭完,就撵着丈夫回去。杨忠明死活不肯,最后两人一起背了20天矿石。学校要开学了,丈夫回去那天,石金香把挣下的钱都塞到他身上,带上一句话:“你好好教书,村里的孩子要靠你,我们全家等着享你的福!”

  尽管做了20多年的代课老师,转正对于杨忠明来说,只是一个念想。他曾托人到镇上问过,回话说:“想转正至少也得是个民办老师,代课老师不在教师的花名册上。”

  无缘转正的杨忠明依然尽心尽责地做着他的代课老师。自己的3个孩子,在贫困中相继离开了学校。

  杨忠明心里痛得不能碰。

  “每天早晨站在学校教室前敲钟,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活蹦乱跳地跑进教室,眼前就会浮现出自己那3个辍学打工的儿女,心如刀割啊!”当他终于说出这句话时,泪落如雨。

  走进杨忠明和另外两位代课老师的办公室,简陋而整洁。刷着白灰的土墙已经剥落,3张破桌子,3把破凳子,墙边烧着一盆炭火。每张桌子上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学生的作业本、计算尺、备课笔记等等。杨忠明的抽屉里,有一沓“优秀教师”证书,一面墙上是他用树叶贴成的一幅画,几条小鱼在水里游戏,画幅的右上角写着:知足常乐。

  杨忠明说:“这辈子虽然不容易,但快乐很多。”

  每个学期开学,杨忠明都会给每一个学生量身高,看看与上一个学期相比增加了多少。最后给学生们说的一句话总是:“同学们,老师祝贺你们的身体又长高了,但更重要的是你们的知识也要长高,这样才是真正地长大。”

  每个学期末发成绩单的那一天,杨忠明总会让孩子排起队,挨个把孩子们抱起来,举过头顶,亲亲脸蛋。

  全校160个学生,每一个学生他都叫得出名字,说得出家住哪个村。他爱学生如子,遇上哪个孩子因贫困读不起书,就是苦自己也要把孩子留住。

  有一个叫洪富国的学生,上了不到两个月就不再来了。杨忠明家访,得知孩子家境贫穷,一家人连米都难得吃上,顿顿苞谷饭。他对孩子的家长说:“孩子读书有困难,我来帮助解决。明天就让孩子到学校来吧。”洪富国终于在排捧村小学读完了四年级,所有费用都是杨忠明资助的。这个孩子用功又好学,后来一路读下去,现在已经是湘西自治州吉首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了。

  28年的代课老师生涯,杨忠明教出的学生已有上千人,有一半多的学生后来都读到了初中、高中,10多个孩子考上了大学。他办公室的抽屉里,珍藏着好几封在外地上学的学生写给他的信,其中有现在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商务英语班上学的学生石冬梅的信,信还有一个标题,叫《我在贫困中的生命价值》。

  信中说:“我是到长大以后才知道,我的出生地保靖县是典型的‘老、少、边、山、穷’地区,农村教育的破败状况是压在人们心头的一块巨石,这就是我的家乡。而我的幸运,是我从小走进了排捧村小学这个知识的摇篮。摇篮摇得很好,在这个摇篮之中的日子,我铭记在心。杨老师,您说过的那许多让我们好好读书的话,我一直记在心里。老师的恩情无以报答,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将来用自己学到的知识为家乡建设出力!”

  杨忠明把这封信读了好多遍。他感慨道:“这个孩子说得多好——贫困中的生命价值。排捧村小学这个摇篮,就是要让更多贫困中的孩子懂得并创造出生命的价值!”

  创造出贫困中生命价值的,更有那些读书后依然生活在大山里的年轻人。35岁的村支书石荣珍就曾是杨忠明的学生,他高中毕业后回到山寨,和寨子里的青年人一道,给大山注入了祖祖辈辈不敢想象的活力,修路、通电、引水、用科学技术种庄稼……

  日子就像山里的泉水,流去再不回头。

  杨忠明把一生的好时光洒在了排捧村小学,人已老了。

  说不清从哪天起,他的眼睛花了。去年在外打工的大儿子给他买了一副老花镜,他很喜欢:“我要教到眼睛看不清东西为止。”

  近两年,他的胃开始经常疼,有时讲着课,那疼就来了。疼得厉害时,就用课桌的一角顶在胃部。有几次,他疼得实在站不住,就躺在教室旁他的一间简陋的宿舍里,把孩子召集在床边,坚持把当天的课讲完。看到老师痛苦的样子,许多孩子都哭了。

  采访中的一天,正遇上杨忠明在教语文课中老舍的一篇文章《母鸡》。几十个脸蛋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孩子高声朗读着:“它负责、慈祥、勇敢、辛苦,因为它有了一群鸡雏。它伟大,因为它是母亲,一个母亲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泪,无声落下。

  湘西自治州教育局的材料显示,10多年前,全州有上千名代课老师,到2009年只剩390人,大部分是这两年清退的。杨忠明所在的保靖县水田镇,目前还有11位代课老师。

  春暖花开的时候,杨忠明还会站在这里,敲响新学年的钟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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