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这碗面,就到家了

作者:蒲末释 日期:19-08-20 字体:  阅读:

吃了这碗面,就到家了

  母亲19岁生下的我,难产。那天凌晨母亲开始肚子疼,硬撑着起来将衣服洗好后,在床上躺了一天,不吃不喝,疼了一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早上才生下我。母亲说,“生你的时候,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时候奶奶当家,她说农村人都是这样生孩子的,几辈子没变过,她盼着我能晚一点出生,最好是在9号凌晨,因为那天是中秋节,我的名字她都想好了,李中秋,意味着团圆美满。

  我生在湖北边境的一个小县城,山不高,水不深。坐月子期间,家里只杀了两只母鸡,熬的汤喝了一个星期,母亲面容枯瘦,母乳又少,外婆听到风声,把母亲接了回去,这才渐渐胖起来。

  出生后刚断奶,母亲就跟着父亲外出打工。一般他们在家没待10天,就又要走了。父母出门,总是选在夜里。母亲哄我入睡,说天亮了带我去街上玩儿,等一觉醒来,他们早在凌晨走了。

  听母亲说,有一年冬天,她从外地回来,远远地唤我的名字,那时我不到3岁,已经忘了眼前的人是谁,母亲走过来要抱我,被我躲开了。她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边哭边喊:“你怎么不认识你妈了呢!”我站在原地,吓得也哭了起来。

  1

  母亲第一次给我留下印象,是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

  2004年秋天,我放学回家,远远地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红色夹克的女人。一直走到跟前,我才意识到是母亲回来了。母亲扎着马尾,头发染成了时髦的金黄色,她取下我的书包,“饿不饿?”我点点头,以为自己在做梦。

  母亲去了厨房,下了一碗面。一个鸡蛋,两片青菜,黄油油的面条,我吃得一干二净。

  从那以后,母亲再未离开家。

  母亲做菜的手艺是跟外婆学的,母亲说,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外婆煮的面。

  五年级那年,母亲每天傍晚都会在家门口等我回家,看到我第一句就是,“饿不饿?”如果说饿,她就会到厨房先给我下一碗面。

  六年级时,母亲学会了骑摩托车。

  那时我在一所寄宿学校念书,每个周末回家都要坐半小时的公交,再步行半小时。到了周五下午,学校门口就会堵得水泄不通。等下课铃一响,学生就像圈养的鸭子一样焦急地奔向校门,中年人掐了烟,露出相似的神情,眯着眼睛在人群中搜寻。

  我兜里揣着仅剩的两块钱车费,穿过人潮时总要用手捂紧口袋,生怕掉了。母亲一向不给我多余的零花钱,要是嘴馋花掉了,就只能走回去。

  有一次放学早,我赶在学生最前面,出校门无意间看到了母亲,她跻身在人群的最前面,靠在父亲新买的摩托车旁,站在那些中年男人前面更显矮小。

  我看到她朝我招手,第一反应就是翻出口袋里的两块钱,跑到校门口旁边的小卖铺买了两袋心仪已久的干脆面。

  母亲那时刚过30岁,力气很大。她跨上摩托车,摆正车头,一手把我拽上去,“以后方便面少吃点,走,妈带你去吃烧烤。”

  我小声嘟囔,“妈,那也是垃圾食品。”

  母亲加大油门,急转弯朝大路奔驰而去,说话带着风,“我想吃韭菜了。”

  母亲开车速度飞快,我坐在后面,头发被吹得一片凌乱,我生怕被甩出去,双手撑在摩托车的铁杠上大声喊,“别撞上了!别撞上了!”母亲腾出左手把我往前揽紧,笑着说:“别乌鸦嘴,我可比你爸技术好!”

  我们吃完烧烤,回去前,母亲叮嘱我,“回去别跟你爸说,咱吃了烧烤。”

  我吧嗒着嘴点头。

  以后的每个周五,母亲都会出现在校门口。她跟那些人熟识起来,很快就知道哪个班的老师爱拖堂,来的时间点越来越准。

  有一次她来晚了,我在校门口等她,一位家长朝我喊,“这不是刘金平的儿子吗,怎么今天落单了?”我不习惯陌生人的搭讪,假装没听见,旁边的人笑起来,“这么怕生,一点也不像你妈。”

  2

  六年级下学期,我跟母亲吃遍了学校附近所有的烧烤摊。

  升了初中,母亲便不带我去吃烧烤了,接我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她跟着父亲到工地去做小工,一天35块钱。

  母亲瞒着父亲,一周另给我10块的零花钱,除去车费,还剩6块。我可以在晚自习休息时跟同学去超市买零食,也可以在体育课后去超市买一瓶汽水。母亲说,“虽然家里穷,你也不能跟别人差太多。”

  即使来学校的次数少了,但班上的家长都认识她。她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每次来开家长会都会化淡妆,穿颜色艳丽的衣服。一开始有家长以为她是我姐姐,母亲就义正言辞地告诉那人,“这是我儿子。”回去的路上又开心得哈哈大笑。

  上初二后,我个头猛涨,母亲的身高只到我的耳垂,走在路上更不像一对母子了。

  初三那年,父亲到外地给人开车,母亲不再做小工,留在家里照顾我和弟弟

  学校半个月放一次假,母亲骑车载着弟弟来接我。她骑车的速度慢了许多,转弯也没以前果断,我坐在后座喊,“你倒是开快点啊!”她也朝我喊,“还不是你们两个加一块太重,开不快!”

  中考后,母亲让我在家带弟弟,她到镇上的一家快餐店找了份工作,每天早上7点骑车出去,晚上10点回来。

  中考出成绩的前一天,母亲下班买了炸鸡回来。我跟弟弟吃得津津有味,她却在旁边不停叹气,“你说你考不考得上呢!”我舔着嘴唇说,“明天才出成绩呢!先把炸鸡吃完。”母亲又是一阵叹气,“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第二天傍晚下起了雨,母亲10点半才回来。我给她开门,车还没停好就问,“考了多少分?”我装出一张哭丧着的脸,“没考好。”

  她脱下雨衣,车灯的光扑在她脸上,我接着说,“576分,怕是上不了市里最好的中学了。”

  “你是不是唬我?”母亲似乎看出来我在偷笑,“能上县城一中吗?”

  我说:“能。”

  “也不错,我昨天可是一宿没睡。”母亲往里屋走,又回身从摩托车后备箱里提出一袋炸鸡,边往厨房走边说,“我去热热。”

  第二天,母亲请了一天假,她打电话给父亲,又通知了所有的亲戚,说我考上了县城一中,我在旁边有些不怀好意,“要是最后分数不够,不是丢死人了吗?”

  母亲笑着说:“丢的是我的脸,你怕什么。”

  3

  后来,我顺利考上了县城一中,从学校回家要一个小时,母亲一个月来接我一次,每次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一次她突然问我:“要是我跟你爸离婚了,你跟谁?”

  读初中时,父母每次发生争吵,都吵嚷着要离婚。但每次总是早上吵得不可开交,到了晚上,又在饭桌上胡侃家常。

  我看着母亲认真的神情,一阵沉默。她叹了一口气,“先回去吧。”我如释重负。

  出了校门,让她把摩托车钥匙给我,回去的路上,我载着她,开得飞快,到了转弯的时候,她大声喊:“打方向灯啊,小哥。”

  父亲常年在外跑长途车,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听其他司机说,他卸了货就到附近的麻将馆打牌,往往把身上的钱输光才会退场。

  我读高中时,父亲常常拿不出我的生活费,母亲为此还找父亲打过一架,但最后还是拿不出钱,母亲只好把自己的戒指典当了。

  高三上学期,家里开了一个小卖铺。

  班上举办元旦晚会,要买一些零食,我是班长,就跟班主任请假和两个同学一起去我家拿。那天下大雪,母亲坐在柜台前,有些疑惑,没有想过我会在那个时候回去。她走过来掸掉我身上的积雪,“吃没吃饭?”

  我摇头。她让人帮忙看店,自己走到后面的厨房,炒了四个菜端出来,让我和同学一块吃。

  回学校的路上,同学跟我说:“你妈的手艺真不错,有口福啊。”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有近一年没吃过母亲做的饭了。

  那一整年,母亲都在忙店里的事,吃住都在店里,很少回家。

  除夕那天,所有人都在等她回来吃年夜饭,她却一直说,“再等等”。过了7点,母亲还没回来,我打电话给她,语气里满是埋怨,母亲只是说,“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吃过年夜饭,已经8点了,外面响起炮竹声,我挑了一些菜,打包到店里带给母亲。

  店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她坐在柜台前,手扶着额头,侧脸对着我。

  我走过去,她条件反射地问,“买点什么?”见到是我,母亲挤了挤笑容,语气带着疲倦,“吃饱了吗?”我点点头,把打包的饭菜递给她,她看都没看,“我不饿。”说完叹了一口气,略带埋怨地说:“也没见一个人过来跟我换一下班。”

  她眼里满是失落,我不敢对视,小声问:“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她笑起来,“你会做啥菜啊?没事,你出去玩吧,去看看外面的烟花。”

  我出了店门,急匆匆跑回家,到厨房里倒腾了好一会儿,给母亲煮了一碗面。煎鸡蛋的时候油放少了,有点糊,最后加了青菜和母亲爱吃的虾。

  等我端回店里给母亲时,她有些诧异,却没说什么。母亲的确是饿了,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在旁边看着她,问她好不好吃,母亲擦着嘴,“还不错。”

  4

  2013年,我高中毕业,出成绩那天下大雨,我在镇上的网吧查了成绩,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考了多少分,我说:“这次是真的考砸了,差二本线只有一分。”母亲在电话那头笑起来,“没事,大不了我供你。”

  母亲一语成谶。大二上学期,父亲出轨。国庆节前一天,父亲打电话给我,“我和你妈离婚了,以后你的大学费用我就不管了。”那时我刚满19岁,像是一种预示,对于母亲而言,那是她一生中的第二次考验。

  父母离婚以后,母亲与我的联系频繁起来,她常常在深夜11点给我发微信。

  有一天晚上我在操场上跑步,母亲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缺不缺钱,我说不缺,她突然小声地跟我说,对不起,一遍遍地跟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挂了电话,我在操场上,第一次嚎啕大哭。

  第二年春天,我跟学校申请了休学,只身去了武汉。母亲在邻市做物流,她普通话不好,常常遭到运货司机的嘲笑,她给我发语音当做练习。

  我租了一间房子,一个人做饭,学着母亲的样子,却总做不出想象中的味道,两个月下来,瘦了10斤。母亲也一个人做饭吃,炒了菜,拍一张发给我。桌边有时放着一罐啤酒,聊着聊着,她就说自己喝得头疼先去睡觉了。

  母亲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好,晚上总失眠。父亲出轨期间,她曾经跪在父亲面前,让他离开那个女人,父亲冷冰冰地回绝:你就算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离开她的。

  母亲曾跟我讲,如果当时身边有一把剪刀,她会毫不犹豫地刺向父亲。但想起我和弟弟,便没去寻死,也没杀死父亲。跟父亲办完离婚手续,收拾好行李,她离开了家。

  2015年中秋节,我刚满20岁,从武汉到黄石去找母亲。

  母亲工作的物流点设在高速入口附近,周遭没有大商场,许多小饭馆都关门回去过节了,我们找了半小时才找到一家饭馆,点了三个菜,一荤一素一汤。

  吃饭时,母亲兴致很高,一直在讲她最近遇到的事情:在下班的路上捡到了一只泰迪,养了两天又跑了;去花店买了一束水仙,还没开;去市里吃了她最喜欢的扇贝……

  临别前,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将里面的整钱全数塞给我,用力拍拍我的胳膊,“别饿着。”

  我排队进站,母亲站在大厅外远远地望着,等我上了楼梯,她才转身离开。夕阳下,母亲的背影被拉得很长,她的肩膀似乎变得有些佝偻,我没敢细看。

  上车后,母亲给我打电话:“下次过来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面条吧,一个鸡蛋,两片青菜。”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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