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东风刚揉碎最后一片残雪,园子便成了春的战场。
青苔裹着石阶疯长,野生小多肉如绿瀑从墙头倾泻而下,连枯井边的野草都擎着露珠,在晨光中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
铜锁锈蚀的园门虚掩着,却拦不住春色从门缝里流淌。樱花瓣粘在蛛网上打秋千,蒲公英的绒毛乘着暖风翻墙越户,连泥土的呼吸都带着潮湿的甜腥气。
墙角那株红杏,是满园喧闹中最沉静的异类。
当桃梅争相抖落胭脂云霞,玉兰举着白瓷盏向天邀宠,它却敛着骨朵儿,像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
暗褐的枝丫虬曲如篆,托着几十颗紧闭的花苞,仿佛攥着一卷未拆封的预言书。
忽地忆起了江南的杏花,据说是带着三分侠气的。
那年,陆游在沈园墙上题"红酥手"时,断垣处必有这样的红杏见证离殇。
又一年,李清照"倚门回首"的刹那,青梅香气里也杂着杏花的清冽。
这些不肯屈就的枝丫,常在文人最落拓时送来春信,像是怕搁笔多年的诗人,找不到诗词的韵脚。
有一年暮春,落第的唐寅醉卧桃花庵,醒来发现案头插着的不是桃枝,而是一截带着胭脂伤痕的红杏。
也不知道,他后来画《杏花图》时写下“新霞蒸树晓光浓,岁岁年年二月中,香雪一庭春梦短,天涯人远意匆匆”,是不是就想起了那年醉酒时插在案头的杏花。
一枕春梦了无痕,回首已是他年月。
那些在时光深处开了又开的红杏,于三更时分被春雨唤醒,当雨珠砸在瓦片上迸裂成星屑时,有一场花开的盛大在黎明前酝酿开来。
待到破晓时分,夜雨初霁,云层裂开一道金缝,那紧闭的骨朵突然炸开,猩红花瓣如凤凰展翼,花蕊间抖落的金粉随风漫舞,顷刻染透半壁颓墙。
此刻满园春色黯然失色:桃花的粉成了苍白的陪衬,李花的雪沦为寡淡的布景,唯这一枝红杏,以孤注一掷的烈艳,在残破的墙垣上写下惊心动魄的诗行。
墙外过路的老者驻足叹息:“终究关不住啊……”
可谁又辨得清,漫出墙外的究竟是花影,还是看花人胸腔里轰鸣的悸动?
红杏的盛放像一记火漆封印,戳破了所有关于“规矩”与“宿命”的谎言。当花瓣飘过青瓦白墙,落在孩童奔跑的发梢、学生晃动的书包、行人匆匆路过的肩膀。
原来,春色从不需要被圈养,正如野火般的生命,总能在裂缝中找到燎原的方向。
几天之后,最后一瓣红杏坠入泥中。
但那些曾被它照亮的眼睛记得:在某个清晨,有一簇火焰烧穿了春天的枷锁。
而今荒芜的墙角,无数新芽正顶开碎砖,朝着光的方向蜿蜒生长。
或许真正的“待花开”,从来不是静候命运垂怜,而是以扎根十丈的孤勇,等一场与天光的里应外合。
毕竟,关不住的何止是春色?
还有人心深处,那支永远向着自由与光明拔节的红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