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钢笔

作者:梁晓声 日期:22-09-07 字体:  标签:钢笔 阅读:

  它是黑色的,笔身粗大,外观笨拙。全裸的笔尖、旋拧的笔帽。胶皮笔囊内没有夹管,吸墨水时,需要捏一下,才会缓慢鼓起。墨水吸得太足,写字时笔尖常常“呕吐”,弄脏纸和手。我使用它,已经二十多年了。笔尖噼过、断过,被我磨齐了,也磨短了。笔尖也很粗,写一个笔画多的字,大稿纸的两个格子也容不下。我已不能再用它写作,只能写便笺或信封。

  它是我使用的第一支钢笔,是母亲给我买的。那一年,我升入小学五年级。学校规定,每星期有两堂钢笔写字课。某些作业,老师要求学生必须用钢笔完成。全班每个同学,都有一支崭新的钢笔。有的同学甚至有两支。我却没有钢笔可用,连一支旧的也没有。我只有蘸水钢笔,每次写完作业,右手总被墨水染蓝。染蓝了的手又将作业本弄脏。我常因此而感到委屈,做梦都想得到一支崭新的钢笔。

  一天,我终于哭闹起来,折断了那支蘸水笔,逼着母亲非立刻给我买一支吸水钢笔不可。

  母亲对我说:“孩子,妈妈不是答应过你,等你爸爸寄回钱来,一定给你买支吸水钢笔吗?”

  我不停地哭闹,喊叫:“不,不,我今天就要。你借钱去给我买。”

  母亲叹了口气,为难地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这个月买粮的钱,是向邻居借的;交房费的钱,是向领导借的;给你妹妹看病,还是向领导借的钱。为了今天给你买一支吸水钢笔,你就非逼着妈妈再去向邻居借钱吗?这叫妈妈怎么张得开口啊?”

  我却不管母亲好不好意思再向邻居张口借钱,哭闹得更凶了。母亲心烦了,打了我两巴掌。我赌气哭着跑出了家门……

  那天下雨,我没有回家,在雨中游荡了大半日,衣服淋湿了,头脑也被淋得清醒了,心中不免后悔自责起来。是啊,家里生活困难,仅靠在外地工作的父亲每月寄回的几十元过日子,母亲不得不经常向邻居开口借钱。母亲是个很顾脸面的人,每次向邻居借钱,都需鼓起一番勇气

  我怎么能为了买一支吸水钢笔,就那样为难母亲呢?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对不起母亲了。

  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要靠自己挣钱买一支钢笔。这个念头一产生,我就冒雨朝火车站走去。火车站附近有座坡度很陡的桥,一些大孩子常等在坡下,帮拉货的手推车车夫们把车推上坡,可讨得五分钱或一角钱。

  我走到那座大桥下,等待许久,不见有手推车来。雨越下越大,我只好站到一棵树下躲雨。雨点噼噼啪啪地抽打着肥大的杨树叶,雨水冲刷着马路。马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只有公共汽车偶尔驶来驶去。远处除了几根电线杆子,就迷迷蒙蒙地看不清楚什么了。

  我正感到沮丧,想离开,雨又太大,可等下去,肚子又饿。忽然我发现了一辆手推车,装载着几层高高的木箱子,遮盖着雨布。拉车人在大雨中缓慢地、一步步地朝这里拉来。看得出,那人拉得非常吃力,腰弯得很低,上身几乎俯得与地面平行了,两条裤腿都挽到膝盖以上,双臂拼力压住车把,每迈一步,似乎都使出了浑身的劲儿。那人没穿雨衣,头上戴顶草帽。由于他上身俯得太低,我无法看见他的脸,也不知他是个老头儿,还是个小伙儿。

  他刚将车拉到大桥坡下,我便从树下一跃而出,大声地问:“要帮一把吗?”

  他应了一声。我没听清他应的是什么,但明白是他正需要我“帮一把”的意思,就赶快绕到车后,一点儿也不隐藏力气地推起来。木箱子里装的不知是何物,非常沉。还未推到半坡,我便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双腿发软,气喘吁吁。那时我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钱并非容易挣到的。即使一角钱,也是不容易挣到的。我还空着肚子呢。我又推着走了几步,实在推不动,便产生了“偷劲”的念头,反正拉车人是看不见我的。我刚刚松懈了一下,就感觉到车轮顺坡倒转。不行,这车不容我“偷劲”。那拉车人,也肯定是凭着最后一点儿力气在坚持,在顽强地向坡上拉。我不忍心“偷劲”了,咬紧牙关,憋足一股力气,发出一个孩子用力时的声音,一步接一步,机械地向前迈动步子。

  车轮忽然迅速转动起来。我这才知道,我已经将车推上了坡,车子开始下坡了。手推车飞快朝坡下冲,那拉车人身子太轻,压不住车把,反被车把挑得悬起来,脚离开了地面,控制不住车的方向。幸亏车并未偏往马路中间,始终贴着人行道边,一直滑到坡底才缓缓停下。

  我一直跟在车后跑。车停了,我也站住了。那拉车人刚转过身,我便向他伸出一只手,大声说:“给钱。”那拉车人呆呆地望着我,一动不动,既不掏钱,也不说话。我仰起脸看他,不由得愣住了。“他”……原来是母亲。雨水,混合着汗水,从母亲憔悴的脸上直往下淌。母亲的衣服完全被淋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显出她那瘦削的两肩的轮廓。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望着母亲,母亲也望着我,我们母子完全怔住了。就在那一天,我得到了那支钢笔,梦寐以求的钢笔。母亲将它放在我手中时,满怀期望地说:“孩子,你要用功读书啊。你要是不用功读书,就太对不起妈妈了……”在我的学生时代,我一刻都没有忘记母亲满怀期望对我说的这番话。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是个成年人,母亲也已变成老太婆。那支笔,可以说早已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但我要永远保存它,永远珍视它,永远不抛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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