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老齐

作者:邰小庆 日期:21-08-27 字体:  阅读:

  齐平是我工友,比我年长些,进厂时间也早我几年。他体态较魁伟,身高约一米七五的样子。他早年是厂里的篮球队员,只是球技不怎么样。我们厂有几百号人,我之所以和他走得较近,除了我们同在一个车间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家庭出身让我颇为好奇,他的父亲竟然是个牧师。说句不怕让人见笑的话,我都老大不小的时候了,还以为老师教书,厨师做饭,理发师剃头,牧师嘛,肯定就是个放羊的。是七十年代末,当我读了《牧师的喜悦》这部短篇小说之后,才知道我的望文生义是多么可恶。

  齐平不善言辞,一是他秉性忠厚老实,为人木讷。二是口齿不清,说话瓮声瓮气的。由于表达能力差,常被人不客气地揶揄。若是自尊心强的人,可能会因此翻脸,而齐平总是一笑了之。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他基本上是朝夕相处的,我们每日为生计而忙碌。车间里的工友们都没什么文化,没有高雅的兴趣爱好,除了钓鱼打牌下棋之外,“抬石头”便是最能让我们感到兴奋的事。那是一句坎子话,翻译成今天的意思就是AA制喝酒。无缘无故的,只要有一个人挑头,应者云集。每次五元或十元被收齐之后,自有腿脚麻利的去张罗。喝酒的地点有时在厂里的职工宿舍,有时挨家轮流转。由于过去日子太苦,情况稍微好些后,吃吃喝喝便是幸福生活最直观的体现。难兄难弟们聚在一起,啃着鸭膀爪,嚼着花生米。啤酒白酒乱喝一气,海阔天空乱吹一气,开心得要死。若能再放倒几个贪杯的,则更是为日后的闲聊平添了多少笑料。齐平很善饮,从未见他醉酒,倒是我,偶尔酒后失态。大家时常借酒拿齐平咂味,说你既是教徒,为何要吃肉喝酒?显然他们和我一样,对耶稣基督一窍不通。齐平嘴太笨,总说不出个所以然。

  在我们那个工友加酒友的圈子里,曾有一道下酒菜为每次抬石头时必不可少,那是一道取材容易,制作简单,百吃不厌,价廉物美的菜——篮花干子。为了做好它,大家经常相互切磋制作技艺。

  凭一张豆腐票,外加一毛几分钱,可到国营副食品商店购得白干子五块。豆腐票有些贱,不像肉票那么金贵,各家都有留存。一次破费五张票,五五二十五块,够得很了。说它制作简单也不尽然,它多少也有一点的门道就在于刀工。刀缝间隔约五毫米,一刀挨一刀,要斜着切。正面右旋,反面则左旋。要切得不深不浅,切重了,断了,不好看。切轻了,效果出不来,这也就是为什么大家要相互切磋的缘故。齐平话不多内心丰富,他无师自通地发明了用两只筷子夹住干子,刀刃落在筷子上,既保证了深度的统一,又不至于功败垂成。干子切好后,先在滚水锅里焯一下,待软和后,用筷子插在两端的刀缝里,轻轻地拉手风琴一样将它拉长,顿时就有了“篮花”的意思了。然后捞出锅,沥干水,再用油炸一炸,之后搁入酱油、盐、糖、八角,还有很辣的干辣椒,小火煮上十到十五分钟,入味了,大功便告成了。齐平制作的篮花干子,被公认为是色香味形俱佳的上品。

  齐平虽比我年长,可是婚结得却有些迟,大概三十好几了吧。这般蹉跎,倒不是他思想觉悟高,积极响应政府晚婚晚育号召,而是他的婚姻问题确确实实是个老大难。圈里的人大多抱上孩子了,他依然孤身一人。他的人品虽没得说,待人平实,没坏心眼,可一说话嘴里日咕日咕的,相貌又毫无优势可言,哪个女人愿意和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呢?我曾听工友们说过,齐平的父母是近亲结婚,这可能是导致他行为举止有别于常人的原因。不过,这一说法并未得到证实,也很难证实。齐平结婚时我去了,新娘子比他小许多,也是个基督徒,二人倒是同道。我去的时候,带了一部配备了闪光灯的“柯尼卡”照相机,为他们拍了几张彩色照片,这在当时,也算是蛮“佳相”的了。

  到了九十年代,计划经济就要寿终正寝了。我们厂这棵大树虽还未倒,却已经摇晃得很厉害了。栖身于树上的“猢狲”纷纷四处逃散,我于九二年年底离开了那里,开始四处闯荡。再见到齐平时,已时隔将近二十年了。他当街叫我,声音愈发含含糊糊的。我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他的变化太大了,是牙齿脱落的缘故,使得他的两腮如地陷一般凹下去。黯淡无光的眼神以及纡徐的步履里,一幅日薄西山的景象,是龙钟得狠了。这之前,我已听说他离了婚,但其时不好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我问他现在住哪里?他嘴里咕咕唧唧说了一个地方,我没记住。接着寒暄几句,知道他身体不大好。我想可能真的是基因所致,要不然与七老八十相去甚远,何以就成了这副模样?只是不便探讨,遂略表关切,然后就分别了。谁知,这一别,竟是永诀。

  也就一年不到,传来了齐平的死讯。还好,我知道得不算晚。我联系了几个工友,去殡仪馆为他送行。殡仪馆的告别大厅里鼓乐锽锽人影幢幢,从送别者大多西装革履的着装以及整个排场上判断,死者生前的地位有些显赫,那当然不是齐平,齐平睡在间壁的小告别厅里。看上去似乎有些寒酸,差别无处不在。但我想齐平肯定丝毫不会介意,他素来与世无争安之若固。再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小厅未必就不好,至少它安静。我们走过去,齐平静静地躺在那里,很安详。他的嘴微张着,面色较之我最后那次见到他时要红润、生动得多,仿佛我们刚“抬”了一次“石头”,他正酒后沉酣,这毫无疑问是化妆师捣的鬼。我望着他,心中默念:老齐,你一生与人为善无欲无求。认识你这么些年,没见你跟谁红过脸,没见你算计过谁。提起你,只要是熟悉的,没人会说你一个“不”字,你是世上难得一见的大好人。你一路好走,到了那边,你要相信鬼,依靠鬼,尽快把根据地建立起来。不久的将来,我们定要与你重逢,定要接着抬石头,定要吃你做的篮花干子。听见没有?你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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