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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和她的菜园

作者:落古 日期:25-11-08 字体:  标签:奶奶 阅读:

  打记事起,新宅后面有一块不大平整的荒地,那时还小很多都已模糊了,似乎确凿的只有些野花野草,高人一头。奶奶看着荒着也是荒着,仿佛有了一种使命感似的,开始修整起来。起初在园边栽点小葱,后来越种越多,日积月累,便成了今天的菜园。

  园子不大,一边是陡崖,往下是条小河。另一边是半围甘蔗,不很齐整,奶奶是从不打理的。以至来年的甘蔗又矮又硬,有的肉里还泛着红,加上茎节又颇为密集,啃起来就更费功夫了,一次还磕掉我一颗门牙。事后奶奶把蔗梢修剪劈尖,插回它们的家,等到明年又是又矮又硬的甘蔗,年年如此。兴许它们从来就是护栏,吃是顺便的事。印象中还有一棵番石榴,是我儿时为数不多的零嘴。后来长势过于霸道,奶奶便砍了去,因此还记恨了一段时日,直到我践踏了几株黄瓜茄子苗才作罢。

  和大多数的菜园一样,种的无非是黄瓜、苦瓜、豆角茄子之类——都是些寻常的蔬菜。奶奶没上过几天学,是个实打实的庄稼人。老一辈怎么种,她便那样学。但是奶奶有一个原则,就是坚持不用化肥和农药。说自家人吃要吃的健康,集市上菜别看它那么好看诱人,吃久了身子保不好哪天会坏掉。若没有繁忙的农活,奶奶早晚总要去一趟菜园的。松土播种施肥,浇水修整驱虫,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有在园子外偷看一眼,跟个贼似得。无聊时我也到园子去的。倒不是说我个勤劳孝顺的小孩要去帮帮忙,而是实在是无聊至极,看看园子有没有天牛、知了、叩头虫这类小玩意。有时呆久了尿急了,裤子一拉一提,就完事了,这就是我唯一的孝顺了。先前奶奶会叫我尿到园角那个小木桶里。我拉过一次,盖子还没全打开,一股浓烈刺激的味道笔直尖锐冲进鼻子,眼睛辣的也这睁不开,后面就再也没有碰过它。

  有一次,那是炎炎夏日雨后的一个傍晚,我去园子抓蜗牛。整个园子穿上了一层更新的绿,空气弥漫着一股潮湿青草好闻的气息。奶奶照例在这里,戴着一顶破斗笠,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深色花衬衫。弓着腰,脚掌宽大赤着的,泥巴从脚趾缝种挤出落下,嵌入一条条皲裂的口子,有时踩到几颗尖锐的小石子也浑然不知。那时我想,她的脚底定长着如同象皮般的老茧,这足以让她踏过这世界的任何坎坷。“等我长大了赚钱了,奶奶就能享福了”我说。她锤了几下腰,捏起一把菜籽,用拇指轻轻拨弄几下,“奶奶是庄稼人,庄稼人享不了福,也不会享福”说着弯下腰,将种子一粒粒撒入小土坑,再轻轻抚平。她的动作娴熟仔细且虔诚,像举行某种仪式的信徒。她大抵说的是真的。后来有一次接她去省城过年,不出半日便嚷着回去,说放心不下家里鸡鸭,还有那一园子的菜。

  奶奶总说,“土是最不会骗人的,你付它几分力,它便还你几分收成”我想他的话或许是真的,但从未在她身上证实。就是每次收成的果实总有一点小缺陷,用集市上的话说就是卖相不好,锈迹的茄子、干瘦的苦瓜、半红半绿的番茄,当然自家人是不在意的。不知为何,老一辈都喜欢吃苦瓜,尤其是奶奶。一到夏天,餐桌上便少不了酿苦瓜、苦瓜汤、苦瓜炒肉,她最喜欢苦瓜炒蛋。对我来说苦瓜却是噩梦般的存在。她嘴上老念叨着:清热解暑,苦口良药;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心想成为人上人一定要吃苦么,吃得了苦的就能成为人上人吗,你不也一辈子都在吃苦吗。但也只是在心里说。不知怎的,长大后我也开始吃苦瓜且逐日利害,兴许人生要苦的多罢。

  在奶奶的操持下,园子一刻也不停歇,冬天也不例外。一年四季种得满满当当,有时连落脚的地都没有。她时不时也会给邻居送去些,若邻居来问,便又说没有。因为那是给逢年过节回家的子女留的。这样他们回来就有的吃,也可以少花些冤枉钱。待子女离家,便又用大袋小袋装好,鼓鼓囊囊的让他们带去,恨不得把整个园子都装进去。“这些又不值钱,还带那么多那么重,大城市什么没得卖啊”我低声道。“哎呀,小钱也是钱,赚钱不容易,那么多家里也吃不完,这些是家的味道,是外面没有的”说着又拿起一袋塞进行李。那时我还小,不知所谓家的味道。长大才稍稍明了些,那是他们卑微的爱,是他们的力所能及,是唤醒对家的思念的一味药引。她想告诉子女,自己身体还硬朗,还干得动,不用操心家里。

  后来我随父母到外地上学,有时甚至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只记得每次回去,奶奶单是比上次老了些。工作之后,回去的就更少了。去年,奶奶不小心滑了一跤,手磕破了一道口子,缝了八针。我趁着假期回去了一趟。

  我是中午回到家的,还没进门,便看到这老太太坐在屋檐下。印象中半百的头发已全白,瘦黑凹陷的脸,牙齿基本掉光,显得更慈祥了些。还是弓着腰,更弯了,几乎可以算是个圆了。她见我进门便起身迎我,“妹(老一辈对孙子孙女的昵称),回来了”一旁的老黄狗闻到陌生的气味立马起身冲我吠,奶奶喝了它一声便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跑开了。“奶奶,手好些了么”我说。“前天拆了线,过几天就好”她中气还算足,想必确实是不小心摔的。我们又唠了几句家常,接着我就去收拾今晚要住的房间。

  午饭前,奶奶递给我一个篮子,叫我去园子摘点菜,想吃什么就摘什么。我心想正好,本来也想去看一眼。园子已经和记忆中两个样了,泼辣和热闹也还有,只是被悲凉和寂静夺了去些。一些熟悉的生命和迹象都随着岁月的流逝渐行渐远,直至销声匿迹。这就是世界结束的方式,它不是突然的,而是悄无声息的。先前砍掉的番石榴,竟长出新的枝芽,向小溪边伸展了去,可以说和园子很不相关的了。另一边还是那半围甘蔗,高了些许,茎节还是密,上面挂着几缕枯黄的藤蔓。园角的小木桶和青苔融为一体,不甚分明,有的只是虫蛀的痕迹。我没有过多留念,摘了几根黄瓜和一些豆角便走了。

  几天后,我要回工作的城市去。出门前,奶奶指着地上堆成小山的袋子,嘱咐叫我带去。我没说话,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小心翼翼把它们装进一个编织袋。她本想要送我到村口,我执意不让并嘱咐她多休息不要乱跑。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人不很多。我将行李放好,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那时我就想,这老太太过几天康复了,又要捡起她的“事业”了。她是庄稼人,就要做到老,做到死,做到不能动为止。唉,真是苦命的小老太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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