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了,父亲

作者:和菜头 日期:22-07-18 字体:  标签:父亲 阅读:

  今天父亲下葬。电话在周一上午9点打来,我在上班的路上。铃声响起的时候,我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我乘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到昆明,进了家,父亲已经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他严肃地看着我,像是在问:为什么又被老师留堂了?在过去十年间,他是客厅里坐在轮椅上的一个背影,无声地隐没在电视节目斑斓的光影之中。现在,他成了某种以蜡烛、青香、鲜花为食的存在,终于转过脸来和我对视。

  父亲是家族里第一个大学生。大学修的是核物理专业,他一毕业就被征召入伍,前往新疆戈壁中的核物理研究所。记得他说过,新兵从西安集结出发,坐在闷罐列车里一路西行。没有人告诉他们要去哪里,也没有人告诉他们还要走多久,只知道每次下车休息的时候,景色越来越荒凉。最后,举目望去竟然四野无人。

  进入研究所不易,出来更难。他拒绝了由组织上介绍对象,坚持要回云南自己找。我猜想他没有一天喜欢过戈壁,他还是喜欢崇山峻岭、大江奔涌,喜欢将赤裸的脚板踏在熟悉的红土地上。

  所以,他坚决不肯断灭了回家乡的任何希望,哪怕因此要在戈壁里孤独很多年,哪怕在家属区炊烟袅袅的时候,独自返回单身宿舍楼自己做饭。

  父亲在39岁那年有了我,我出生不久,父亲就把我带去了戈壁。从此,他和我走遍大江南北。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在武汉、在北京、在西安,月台上多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军官,一边肩膀上趴着一个皮猴一样的男孩子,另一边肩膀上挂着孩子喝奶用的奶粉、煤油炉。

  我40岁这年,父亲在11月22日过完了78岁生日。那天的生日祝福,是妈妈转达的。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我见父亲哭过两次。第一次是我叔父去世,他哭着说自己对弟弟不够好,小时候骗弟弟去晒豆子的席子上,眼睁睁看着叔父跌跤。原因很简单,他觉得奶奶爱叔父远甚于爱他。第二次是因为我,初中时,我满身出现紫癜,他以为我受了核辐射,得了白血病。我被送去陆军总医院做血检,他站在走廊一角向隅而泣。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看到了。

  我有许多理由不喜欢父亲。我不喜欢他性格中的柔软和悲观,我不喜欢他陷入人生低谷便不再振作,我不喜欢他所有的放弃。我们争吵,我们分开后许久不见,我们再次相逢时无话可说。

  父亲从火化炉里出来时,只剩下雪白的灰。那一刻,我心底澄明,没有任何恐惧。

  也许,我的批评是对的,父亲这一生随波逐流,从未争取过任何改变自己人生的机会,可是,我并不曾如他那样在丛林里做一名猎手,带着猎犬交错出击,追击50公里直至野猪倒地毙命。所以,我也无法理解一名19岁的山民突然被运送到戈壁时内心的震撼,对命运的敬畏,以及把返回家乡作为执念。

  整整七天里,我没有落过一滴眼泪。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她也曾有过相同的经历——对自己父亲过世没有任何的情绪流露,如同操作一个具体的项目,入土为安,一切得体而妥当。一直到了很久之后,她在北京城里开着车,突然有那么一个时刻,在某个街角,悲伤毫无征兆地悄然袭来,一下子把她打得粉碎。她一脚刹车,一个人在车里失声痛哭。

  爸爸,我在等着那个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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