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的泪

作者:筱扣扣 日期:19-01-31 字体:  标签:二姨 阅读:

二姨的泪

  从老家回来,刚收拾好行李箱坐下,父亲的电话就来了:你一走,你姨妈就哭了,哭了很久。怎么劝都没用。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唉!父亲在那边长吁短叹,我在这边黯然神伤。

  父亲说的姨妈,是母亲同父异母的二妹妹,她从小就爱跟母亲黏在一起,煮饭、摘菜、放牛、砍柴、插秧、耘禾、除草、游戏……有母亲的地方必然有二姨的身影——不像是同父异母,竟像是出自同父同母。

  那时,母亲是几个姐妹中的老大,是家里的顶梁柱,几乎包揽了里里外外所有的家务事,有时忙不过来,二姨也能凭借一己之力尽量帮衬;每次母亲烧火做饭,二姨的身影就出现在锅台边,她总是踮着脚朝锅里张望,听锅里传出“滋啦滋啦”菜和锅合奏的声音;闻锅里传出的各种或炸或炒食物的香味。母亲特意为她准备一只小碗,有时在里面丢几颗刚炸好的黄豆,有时铲几粒半生不熟的花生,有时夹一块刚刚炒熟的腊肉片……母亲让二姨尝尝这个熟了没有,尝尝那个有盐没有。二姨就像是一只可爱的小宠物狗,总能把母亲给她的食物吃得一丁点都不剩。看到她的馋样,母亲忍不住对她这个二妹妹露出一脸宠溺的笑意。我想,母亲和二姨的情感,最先大约是缘于一个对食物的精心制作,另一个对美味毫不掩饰的赞赏,还源于母亲给予二姨慈母般的情怀吧。

  二姨跟母亲亲近,自然而然地,对我也视如己出。可以说,我小时候跟二姨在一起的时光,比跟母亲在一起多得多,因此竟至于分不清我和二姨是姨甥情,还是母女情。

  姨妈大气舍得,每次来我家,鸡蛋鸭蛋成箱成箱地拿,土鸡成只成只地送;我爱喝家乡自家酿制的米酒,姨妈隔年做好,送来一缸;烟熏腊肉,家乡特产,我的最爱,姨妈每年总少不了我的一份,腊猪蹄、腊排骨、腊五花肉,常常塞满了我的冰箱,年头吃到年尾都有余……

  别看二姨个头不大,身材瘦小,可是善于持家,特能勤扒苦做,地里田头,屋里屋外,锄锹犁耙……样样在行;村里附近的邻居住着瓦屋,她已经盖起了楼房;人家住上了楼房,她家的“别墅”都住了好几年。两个儿子,早已成人成家,她跟她的两个儿媳妇,处得跟闺女似的,千百年来任谁难处的婆媳关系,在她这里,全然只是传说。我们一起聊家常,她从未说过俩儿媳妇半个不字,语气神情全是对儿子们的不满和责备,偶尔也带几句粗话骂他们——当二姨的儿媳妇真是前世修来的福!

  这样的二姨,却极爱流泪!

  我大学毕业,签了一份远离家乡的工作,母亲因为晕车,受不得舟车劳顿,报到之日不能亲自送我前往。二姨愿意陪我同去,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时常出远门办事、旅行,哪里用得着她来为我操心。我私下劝她不必这样。她说:我从小看着你长大,我想看看你在哪里工作,以后我要是想你了,随时都可以去看你;我想看看单位同事待你怎样,领导会不会因为你是新人,欺负你,对你另眼相看……说到后来,她哭了:我就是怕没有长辈过来,单位里以为你是没人管没人疼的孩子,让日后你受气。二姨泪水涟涟,我亦泪眼朦胧,我的二姨,因为我的远离,让她心存惦念,淳朴善良的她不知如何用其他方式表达她的情感,唯有用眼泪来让我慢慢领悟一切!

  前几年,我身体不适,需要做一个手术,她得知这个消息,马上取消了去苏州旅游的计划,又安慰母亲不必担心,自己陪我跑遍了武汉几个有名的大医院。每到一个医院,她细细地向医生询问手术中、手术后可能出现的种种状况,细致到再有耐心的医生也颇有微词,以致有的医生对这个小县城来的黑瘦的老妇人在言语和表情上明显对她失去尊重,我在旁看不过去,几次三番拉扯衣角对她使眼色,二姨却全然不顾我们丰富的面部表情,直到医生一一给了她满意的答复为止。

  最后我住进了协和医院,手术在实施全麻的过程中进行。在以后无数个寂静失眠的深夜,我居然想,就算那次手术失败就此断送性命,我也是浑然不觉的,生与死之间,不过就是醒着和沉睡的区别吧。可是,我哪能死呢,为了深爱我的二姨,我断然不能轻易就死去。

  术后,我是在一片嘈杂声中被逼迫着醒来的,头脑是模糊的,眼睛老想闭着睡会儿,耳朵却听得很清楚。医生一边喊叫我的名字,一边大声说:醒醒,别睡了,别睡了……我闭着眼睛嘟囔:别吵,让我睡会儿,就一会。我听到了医生的笑声,他叫来了家属,我的二姨,嘱咐她一定要不停地喊我,千万不能让我睡过去。呵呵,当时我觉得,能睡着死去,也是件舒服惬意的事呢。她遵照医嘱来到手术车前,我听到她惊叫的声音:医生,她的脸怎么成这样了?进手术室不是好好的吗?天啊,她的嘴角,怎么裂开流血了?……她的声音渐渐颤抖着,手在我脸上摸着:儿啊,别睡!别睡……我睁不开眼睛,给了二姨一个虚弱的微笑,立马感觉到有冰冷的水珠滴落在我的脸上,同时伴有哽咽的抽泣声。我的二姨,她又哭了!一定是我术后的样子吓到了她,她害怕我从小就体弱多病的躯体承受不了各样的医用器械和药物的严峻考验,就这样死去!直到医生完完全全给她解释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才放下心来。

  术后,麻醉药效发挥完了,疼痛开始苏醒,我皱着眉头吸着冷气一声不吭,手却不动声色地紧紧抓住床单,眼睛盯着药瓶,心里在默数着输入我体内药水的点点滴滴的数字。二姨守在床边,看着我,眼睛有些浮肿:儿啊,你若疼得受不了就哭;不然,哼几声也舒服点。我只是笑着。疼痛于我,早就已是常态!我的二姨,她说着说着,泪居然从她自己脸上滑落下来了:她感同身受着我的苦痛,这苦痛,在我身上,却在她心上,如若可以,她恨不得能揽过去我此生此世所有的病痛和灾祸!

  这次手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能咀嚼不能说话,因为嘴角受伤,嘴巴也不能张得太大,医院的饭菜根本就无从下口。二姨很着急,为了让我快速恢复,她用从老家带来的土鸡煨汤,再用这汤熬成稀饭给我增加营养,其实我不想吃,可是我不想让二姨担心,也想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二姨面前,就忍着疼痛尽量张开嘴巴吞下稀饭,热气冲着伤口,该是怎样千锥万针般的扎得难受!我微微的皱眉和食物在口里做的短暂的停留也没逃过二姨的眼睛,我看到她的泪又滴下来了!我依然只是笑,二姨的泪,却越发汹涌地淌下来!

  时光就像一条河,一条宽宽长长的河,河里的点点滴滴便是我们每个人分分秒秒的时间,我们就是在河里趟水而过的泳者。有时又如水性极好的潜水者,憋一口气拼命往前游,等到实在憋不住了,便露出水面换气,趁着这个当儿,环顾四周,你才惊觉:呀,我居然已经游了这么远。是啊,时光就在你稍不留意的瞬间,从你的全身悄然淌过,带走你的青春、活力、幼稚……同时,给你带来衰老、沧桑、沉稳……

  母亲在这飞逝而过的十多年后,患上重疾,在北京医治。她怕麻烦老家的一众亲友,把自己患病的消息一再封锁,只告诉了二姨。二姨在得知消息的无数个白天黑夜不休不眠,终日以泪洗面;又因为自身信教,便日日夜夜在耶稣面前为她祷告,祈求庇护。后来终究放不下心来,不远千里,几次负重前行——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的各种土特产,给母亲滋补身体——我无法想象她小小的躯体里,何以潜藏着如此巨大惊人的力量,上下车的颠簸和搬运,非常人所能忍受啊!

  在重病的母亲面前,爱哭的二姨却没有流过一滴泪,她总是笑着,聊天也从不聊及跟病有关的话题。她每天每餐换着花样尽心尽力给母亲做饭弄菜,像哄孩子一样鼓励她多吃多喝,许诺等母亲好了回到老家就跟她一起过田园生活,一起养猪喂鸡,一起种菜挖藕,一起赏花看月……母亲憧憬着,顽强地与病魔抗争!真的,就算病魔是那样恶毒凶残地折磨她,我也从没听过她抱怨一次,呻吟一声!

  二姨带着笑意平和地看着她的大姐,谁也不知道,二姨的泪在往心里流,她从小就一直亲昵的大姐,或许就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会永远离她而去,想起这个,怎能不叫她肝肠寸断!只有在背地里,二姨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人啊,有时愿意把自己的无能为力和脆弱无助都交给眼泪!我的二姨,有悲悯情怀的二姨,为了母亲这难治的病,不知道心揪得有多疼,不知道泪奔涌得有多凶。所以每次进门,她洋溢的笑脸和红肿的眼睛让人看着滑稽却心酸,她每次进到家门都是同一句话:这北方的风沙实在太大了,只要出门总有沙子进了眼睛。

  每次从北京回去老家,二姨总要在母亲看不见她的出门处的电梯口哭一场,声儿又不能太大,又要避着人,出门去又不能让人看出她哭过。所以她的哭相和哭声极为怪异,她的肩耸动得厉害,抽噎声不大,却又不停地拿纸擦眼睛,鼻子不太通气,可是又不能大声擤一擤,她得一会儿擦擦眼睛一会又搓搓脸……终于可以进电梯了,她的唇上却留有深深的齿印。

  我无法想象,如果母亲真的永远离去,二姨该怎么活?2018年3月15日凌晨3时左右,母亲带着一身的病痛,离开了人世!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惊悉这个噩耗,除了我们这些至亲的人悲痛万分,最悲伤的莫过于二姨。她再一次从千里之外的老家风尘仆仆地赶来,一天一夜没合眼,一天一夜不说话,一天一夜水米不沾……只是紧紧攥着母亲的一张照片,与她的大姐四目相对,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淌。我们去太平间看望母亲,二姨昏厥过去!我们送母亲去八宝山,二姨昏厥过去!我们护送母亲回到故乡,入土的那一瞬间,二姨昏厥过去!巨大的变故和悲痛击倒了她,从此她失去了看着她长大的长姐,失去了一个可以倾诉衷肠的知心朋友,仅仅三天两夜,十年的时光从二姨的发、额、眼角倏忽而过!不满60岁的她,猝然如伛偻老妪!

  安顿好母亲的后事,该上班的该上学的,都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而二姨的生活中,却多了几项功课:每天擦拭母亲的遗像,对着母亲的遗像叹气、流泪、聊天;思念实在难以排遣时,她会不辞劳苦,带上茶点零食和几炷香,来到母亲的坟前,拔拔蔓生的杂草,在坟头添几抔黄土,给母亲讲讲新近发生的家长里短。在二姨心里,母亲不曾远离,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居住而已。山上静悄悄,杳无一人,只有虫鸣蜂吟,风穿梭在树林草隙间,似有人在窃窃私语……二姨对母亲说的每一句话,从此再无人应答,她的泪又来了……

  其间我回去过几次,二姨见到我时高高兴兴,我要走时,恨不得把屋里所有的好吃好喝都给我带上,她欢欢喜喜送我走,我走之后她又忍不住泪眼婆娑。

  “容易流泪的人,都是有灵性的,都是一个天使。”我常想,二姨的内心,一定有一汪明澄宁静的清泉,这清泉就是她常常滑落的泪水,这泪水化作了纯真、不舍、担忧、温顺、善良、思念、牵挂、慈悲和怜悯……这泪是她人生的一种修行,这修行就是一种爱与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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