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要结婚了

作者:咪蒙 日期:16-01-21 字体:  标签:父亲 结婚 阅读:

  父亲第一次结婚,是和母亲。母亲年轻时皮肤白皙、气质温婉,同时追求她的,有四五个。之所以选了父亲,因为他聪明、口才好、长得不错。

  在外公看来,母亲是下嫁。家里虽然穷,起码是书香门第。母亲是幼儿园教师,一直做着作家梦,爱看《收获》、《人民文学》之类的文学杂志。父亲是爷爷58岁高龄生的,小学还没读完,交不起学费就辍学了。父亲进床单厂当了工人,下班也接些木匠活。我家的床有极其复杂的雕花,是父亲做的。

  父亲还很会钓鱼。周末的早晨,他带我去嘉陵江边,他拉着鱼竿等鱼上钩,不一会儿就能钓到好几条,够我们好好吃上一顿了。我在旁边画画,尝试用水彩表现出江水波光粼粼的样子。

  父亲更大的业余爱好是赌博,一年365天,他大概有300天都在外面打牌,除夕也不例外。但我每一次生病,他都没有缺席过。四岁时我得了猩红热,住院一个多月,他每天下班来医院陪我,跟我比赛吃橙子,他一口气吃七个,我吃六个。七岁时我得了肠梗阻,胃管从鼻子插进去,呛得我眼泪直流,父亲不忍心看,站在病房门口,眼眶有点红。读小学那几年,父亲每天早上骑着边三轮车(四川方言里叫“耙耳朵车”),先送母亲上班,再送我上学,之后才折回去,骑很远的路上班。他是迟到大王。他们厂门口有块小黑板,每天公布迟到者的姓名,别人的名字是用粉笔写的,父亲的名字是用油漆写的。

  我上了初中,父亲开始做生意,成了老板。他的身边多出一个红颜知己,也是他的合伙人。那个女人有老实巴交的丈夫和把活青蛙抓起来往嘴里塞的彪悍的儿子

  父亲常常组织我们两家人聚会。有一次去嘉陵江边游泳,那个女人的泳衣肩带掉了,露出一只大胸部。父亲很友善地提醒了她。是我早熟吗?我从他自然的语气中读出了不自然的信息。

  父亲请他们一家三口来我们家吃饭。大概是沉浸在热恋中的缘故,他非常殷勤,亲自下厨做了大鱼大肉,让我打点杂,剥几个松花蛋。我动作慢了点,他着急之余,扬手给了我一耳光。父亲不常打我,大概一年一次。这一次因为我耽误了他的意中人早几分钟吃上松花蛋,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那时我很胖,那个女人喜欢调侃我,说这样胖下去以后会嫁不出去。父亲也跟着附和,讽刺我:“是啊,你晚上睡觉还嫌床太硬,一身肥肉怕什么床硬啊。”一个男人为了给心爱的女人表忠心,一定要舍得拿自己亲近的人开刀。他和她是一国的,我和母亲,成了他们的外人,以及敌人。

  母亲说,为了我,她不能离婚,必须维持家庭的完整。有时候放学回家,想到母亲为了自己委曲求全,我开始厌弃自己。我算不算伤害母亲的帮凶呢,如果这世上没有我,会不会变得和谐一点?骑着自行车,两行眼泪背叛了地心引力,被风吹着往后飘散,那画面有点喜感。

  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失眠,失眠的主题是,我该如何保护母亲,该如何报复他们。我阅读侦探小说,设计各种杀人方案,甚至想过绑架那个女人的儿子,那个吞活青蛙的儿子。因为长期失眠和头痛,我去精神病院看过病。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或许抑郁症是种高级的病,我还不配得。

  爸妈终于离婚了。母亲心情不好,有时候我顶一句嘴,就会给我一耳光。如果打我耳光她会开心点,倒也无妨。我每个月要见父亲,需要拿生活费。父亲说,他一直很爱我。我分不清他是在演戏,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人格分裂。你爱我,却以伤害我和我最爱的母亲的方式来表达。

  一年之后,父亲多次找母亲忏悔,声情并茂,他们又复婚了。父亲说他对外面这些女人彻底死心了。父亲死心之后,跟自己手下的会计好上了。他的一大特异功能是小三永远都是窝边草,一定要给母亲就近的羞辱。他和母亲之间,又调成了吵架模式。我考上大学,去了外地,他们继续吵,继续冷战,继续敌对。

  父母再次离婚。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点解脱。单亲家庭总比虚假家庭好。母亲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最错的事,就是没有在发现丈夫出轨且翻脸无情时,及时放手。对老派的中国人而言,离婚是一个惨烈的词,母亲总想绕过它,她多花了十几年,浪费在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身上。

  离婚之后的母亲,反而变得轻松愉悦,她把和父亲斗气的时间,省下来,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重新学习与世界相处。她学跳舞、读小说、玩微博、听音乐会。这世上,少了一个苦情女人,多了一个文艺师奶。

  那时候,我怀疑所谓永恒的爱情,只是文艺作品里的意淫,山盟海誓是自欺欺人,厮守一生是痴人说梦。

  “幸福的人是沉默的,他们只顾着幸福,舍不得拨出时间来展览自己的完满。不能因为你没看见,就否定真爱的存在。”暗恋我十多年的男人,表白之后,我说爱情都是瞎扯淡,他这样回答。他是我的幼儿园同学,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先后到了同一个城市,在同一个单位、同一间办公室工作。从恋爱到结婚后,这11年,我们几乎每天都24小时相处。他说,他爱我,早就超过了爱自己。他用他的坚定他的顽固他的偏执,治好了我的悲观。

  父亲因为生意失败,这几年过得相当落魄。当年豪掷万金的他,现在吃一碗十几块的红油抄手都心痛良久。我也许该恨他,但是送我上大学时,他的不舍,他的眼泪,是真的;每次打电话,他对我的叮嘱和念叨,是真的;每次见面,他不再笑我胖,让我多吃点长胖点更健康,是真的;我过生日,他打电话,很感慨地说,还记得我出生后第一声啼哭,也是真的。

  最近他要结婚了。他跟我母亲打电话,深情表白,在他心里,我是第一位,我母亲和我外婆是第二位。我不知道现在和他结婚的女人,是和我并列第一,还是和我母亲、我外婆一起并列第二。父亲也许不是影帝,只是他的感情,呈网状分布。

  他最早的那个情人,那个气势汹汹地带着小白脸来殴打我母亲的女人,我还来不及报复,就得了乳腺癌,切掉了一只乳房,不知道是不是游泳时走光的那只。

  是地下天鹅绒说的么——哪里有什么安之若素,我只是把他们相信奇迹的时间拿来相信报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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