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父亲

作者:闵荣军 日期:16-01-07 字体:  标签:父亲 阅读:

  老家海拔一千八百多米,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高坡陡,沟壑纵横,土地支零破碎。漆树是这里最常见的树,也是产生经济效益最好的植物。

  漆树是一种神奇之树。老家的人们喜欢它,但又惧怕它。

  说喜欢是它全身都是宝。它的树干充满刀痕,是割漆者为获取天然生漆而用刀在漆树树干上切割出的鱼尾型的口子。口子渗透出白色的乳汁,那便是天然生漆。天然生漆是漆器、漆具、漆艺术品的主打材料,能防腐、耐酸、耐碱、抗沸水、绝缘等功效。漆器、漆具、漆艺术品具备细腻、温暖、静穆之美,开辟出现代生活的缤纷世界,其价格日趋增长。漆籽可榨油,是很好的食用植物油,也可与白蜡混合,浇成各式各样的蜡烛,用于照明。树干抗腐蚀能力强,常用作木电杆、棺材等。它的根可入药,中医常用。

  说惧怕它,那是因为人们沾上漆就会生漆疮。开始时发痒,必须不停地搔,直至皮破。往后溃烂,像大疮,疼痛难忍,特别怕日晒。烧柴火,不慎加了漆树,烤者也会中漆毒,而生漆疮。更有甚者,谈漆便发痒,而患上类似漆疮之病。染患漆疮,必须七日后才略有好转,逐渐康复。

  我是吃着漆油长大的。那时,农村还处于大集体时代,我们家人多劳动力少,基本无粮食养大猪或多养猪。外婆年老在家,每年杀年猪后,烧上大柴火,总是将猪油和生产队分给的菜油、漆油(我们这里叫漆蜡)分开炼制,混合在一起,装入土坛中,要装五、六坛。年份好时,总能装七、八坛。不像劳动力充实的家庭那样奢侈,把漆油浇成蜡烛,过春节时,燃于神龛或屋子里,火红火红的,喜庆极了。

  外婆的传家宝从来没有传授给外人,唯独让独女的母亲继承了。混合油让我们家一年四季不断油。每天,我们姊妹五人都能吃上油炒饭去上学,放学回家都能吃上油炒菜。并且,我们都不会生漆疮。这个秘诀只有外婆与母亲知道。

  当地有名的漆匠,那便是父亲。父亲很少干农活,夏秋两季承包本村的漆树割取生漆,冬春两季给人家漆家具,每天向生产队交上一元五角的副业费。父亲跑公社供销社交漆的日子,是我们最幸福时间。父亲回到家,一五一十地把钞票数到母亲手里,反复交待,一定要用在老人和孩子最关键的地方。我们上学后,母亲常让我们给她一笔一笔地算,什么向生产队交的口粮款、我们的书学费、买猪崽费、一家人的过冬衣服费、买年货节货费、人情往来费、预留的医疗费等等,全记在心中。有时,还当着我们姊妹的面,一遍又一遍地数那微不足道的钞票,让我们心里羡慕极了,心里痒痒的。

  雨,对于夏天秋天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我们家不喜欢雨,因为,雨水会冲走父亲未收完的漆,雨会让母亲提心吊胆。一棵漆树,一年割七刀。每一刀漆,父亲要上下天四次,一年就得二十多三十次。母亲怕雨淋湿用荆棘捆绑树上的横木,父亲踩滑,从树上掉下来。雨天傍晚,母亲劳作回家,第一句话就问父亲回来没有?如果没回来,就吩咐我们姊妹打上雨伞,从各个路口等候,直至父亲归来。

  生产承包责任制的那一年,姐姐已经读高中二年级,二姐读初中三年级,三姐读初中一年级。家中我和妹妹读小学。我在里屋做作业,听到父亲和母亲的对话,一直刻骨铭心。

  母亲说:“老怪,咱们家分了这么多土地,爸爸妈妈老了,不能下地,我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地丢荒了,人家会笑话,我想让老大、老二回来帮我一把。”

  “咚咚”,这是父亲用旱烟斗敲椅子脚的声音。好长时间才听到父亲的声音,也许他在沉思。“老木啊,养儿不读书,好比喂头猪。我们这一生给耽搁了,吃够没文化的苦,不能让我们的子女再走我们的老路。我只要有空,就回来帮你,哪怕顶着太阳和月亮,几年就撑过去了。别把孩子们的前途耽误了。”

  “女儿早晚都是人家的,扶植读多少书,都不能守咱们一辈子,我们能让她们读这么多年,已经对得起她们了。全村有几个女娃读至初中的?老怪,我们已经苦得够呛,你就不要再固执了。”母亲委屈地劝说着。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开口了,声音很大。“老木,我只允许你说这次,下次再听到这种言语,老子是要揍人。我的女儿不是生来做农活的!现在政策好了,我要让她们都读大学。地,你种不完,该荒就荒,谁要笑就让他笑去!我,只要有一口气,苦死累活,也不让我的孩子辍学回家!”父亲对母亲发了脾气。

  我不知道当时父母相互之间这样称呼是何种意思。后来,我知道他们是恋爱时的暗语。父亲的话铿锵有力,常在我耳边响起。

  可能是母亲拗不过父亲的缘故或是父亲生气的原因,那晚,再也没有听见他们说话声。

  姐姐如父亲所愿,考上了省财经大学。父亲自从看见姐姐的录取通知书,做过木工的他晚上不曾消停,给姐姐做了两个大木箱子,用最好的漆,漆成照得见人的红褐色。姐姐所有的东西全装入里面。姐姐离家的头一晚上,父亲不知从哪儿掏出一踏钱,有些发霉,让母亲给姐姐。母亲接过钱,拾一双筷子追着父亲围着火炉转。父亲嬉皮笑脸地转着说:“下步为例,以后如数上交。”我在旁边跟着父亲乐,母亲追不上,数着钱,美滋滋地走进姐姐们的房间。

  父亲借款准备在三个村的交界处建房,许多人背后指责,那是个大杀口之地,违背农村建房规矩。父亲一概不理睬,我行我素,房建得很大。那时,我们那里还无人想到开零售店,父亲破了先例。他不准姐姐、二姐下地干活,放假回家就当售货员。母亲喜在心头,也为找到这样能想办法的男人而自豪,更为儿女们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父亲从此很少出门,谁家要漆家具,统统搬到这里来。由于交通便宜,逐渐的,我们家就成了家具的制造场,姑娘嫁妆的起运地。

  父亲,任劳任怨地把五个子女送出了农门。他和母亲至今仍在聘请着不少人加工家具。他的漆工徒弟就像他的子女们,一批又一批地离开他。

  去年,父亲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用我们家的承包地育了几十亩漆树苗。他告诉我,他老了,也要感恩家乡,让家乡成为名符其实的漆树村。

  我们姊妹五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真诚地感恩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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