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有一种潮流,包括人民日报都在倡导:极简生活。这让我想起已经去世将近七年的外婆,她真是这方面的典范。
一
我出生在那个物质极其匮乏的年代,儿时的胃口特别好,大白饭都能干上几碗,对大鱼大肉等美食有着天然的馋念。那时喜欢走亲戚,因为亲戚家一般都会尽其所有,拿出家里的美食来招待。可去外婆家,我从不指望外婆会拿出什么好东西给我吃,确实也没有。比如说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杀年猪、干塘抓鱼和磨豆腐,忙得不亦乐乎。外婆家呢,却是冷火秋烟的,没有过年的景象。说她一点准备没有吧,也不是。快过年了,外婆会在地里扯上百十斤的大萝卜,切成一坨一坨的,买几块基本不带肉的猪腿骨,放进灶上一口大锅里炖,那口锅平时用来煮猪潲。炖好了,搁在那。要不是我小姨,住在外婆家附近,她过年总会给外婆带去鱼肉,我琢磨着炖萝卜就是我拜年时能吃到的大菜。去外婆家拜年一般是正月初二或初三,那时萝卜炖好三四天了,吃饭时,满满一大碗萝卜摆在桌上。外婆笑呵呵地劝我:“吃萝卜,发大财。”我夹一块送入嘴里,难吃呀!萝卜不是甜的吗?我至今没搞清外婆的炖萝卜怎么会有股怪怪的柴油味!
等到舅舅他们成家都奔赴外地谋生,外婆独自在家更省事,饮食简单到令人吃惊,而且两三天才煮一次。一年到头,她没去买过什么鱼肉,每次我从长沙回桂花去探望外婆,看到饭桌上摆有外婆之前吃剩下的饭菜,那碗里黑咕隆咚的一坨,不知啥玩意,我不敢去闻。我们经常给她钱,劝她改善生活,但她基本不用,反倒经常跑桂花的集市卖她种的蔬菜,冬天白菜、萝卜,夏天丝瓜、茄子,赚个一块、两块不嫌少,80多岁了,她仍在集市蹲守卖菜,怡然自乐。
二
有天,村里收电费的去她家,看着纹丝未动的电表发愣:“二伯毑,您这几个月都没用电呀!”电工很是惊讶。“是呀,没用呢!”外婆回答得云淡风轻。她每天日落而息,日出而作,一盏灯泡形同虚设。中午热的话,外婆最多摇个烂蒲扇。虽然舅舅买了电视机在家,外婆也从不打开看。知道她不看,舅舅他们离开家的时候,就用罩子套上、防灰尘。
外婆也不添置什么东西,家里物品自然少,洗衣皂兼顾洗脸用。我们喝水得用个杯子,她就着饭碗喝。一件黑不溜秋的衣服可以穿四季,盖的棉被几十年不换,那床老款的印花被,据说还是她上一辈留下的。生活宽裕后,我们给她做了不少思想工作,才换上一床半新的被子。她长年住的那个房间,一张老式床、一个老式厨柜,几条木板凳,都是老古董,从来没想过换新的。考虑到她年岁大了,我从长沙拿了张有扶手和软垫的椅子给她,坐上去确实比木板凳舒服,她才用着,至于我们给她买新衣服等物品,永远收进柜子。
外婆还遵循物尽其用的原则,有些东西不用花钱买,有些东西用完了之后,还能换一种方式继续用。比如喝完牛奶的罐子不扔,装过水果的盒子不扔,继续用来收纳其它物品。
外婆极简的生活态度让人叹服,可能正因为她内心的简单与满足,让她活得那样通透、豁达与高寿。
三
外婆的活动地点也极简。她之前的活动范围除了桂花集市,基本就是围着老屋的田土打转转。翻过一座山便是我家,她只到过一回。就连一个镇的小姨家,也很少去。据说,就连老屋后山——高紫山,她的出生地,自她12岁出嫁后,几十年都没回去过,更不用说出什么远门了。
但是,外婆不得不出远门了,那是她晚年遭遇不幸的时候。外婆的不幸首先发生在2015年,那天她睡在桂花老屋的床上,据她回忆,起来时头发晕,就摔在地上,起不来,还是邻居听她呻吟叫唤,忙去扶她,然后打电话给我舅舅他们。我见到她时,她已经躺在湘乡市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内,幸运的是,外婆的手术比较顺利,住了一个月院,满舅把她接到长沙市岳麓区麓山里小区他家疗养。这是外婆第一次出远门。
外婆在满舅家生活,本来康复得非常好,可惜好景不长,2017年,外婆在小区散步时一个不留神,又摔一跤。送回湘乡市人民医院治疗,又做手术,手术仍然顺利,但外婆已经88岁高龄了,她的身体扛不起这样的折腾。手术后的康复不怎么顺利。估计老人家预感大限将至,坚决要回老家,没办法,满舅先是送她到小姨家住着,住了一个月,老人家仍坚持回家,只好送她回桂花老家,由小姨跑去那照顾一段时间。
2018年12月5日,外婆过完89岁生日不到10天,她就与世长辞了。按照农村的习俗,舅舅们尽量用相对简单的方式,给她老人家办了四天丧事,前前后后包括治疗,用了10多万元,大部分是外婆自己毕生积攒下来的费用。
她老人家不会想到,最后三年的花费竟然会超过她数十年极简生活的支出;更不会想到,五年后,照料她的两个儿子竟会英年早逝,如今一左一右陪她长眠在老屋后山的黄土地里。
中元节将至,夜阑人静,我不由得再次想起外婆,慢慢体会她那用一生书写的注脚:不羡慕,不攀比,平静地自给自足,悲喜自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