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爱一生,还是太短

作者:刘小念 日期:23-12-25 字体:  阅读:

相爱一生,还是太短

  

  15年前的那个夏夜,令我终生难忘。

  妈妈走丢了。我和爸爸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最后,在一个废弃的农贸市场找到了她。

  她说:“明天是我女儿生日,我想买几斤肉给她包饺子。”

  可是,当我走过去,想拉着她的手时,她却害怕地往后退。是的,她已经不太认得我了。两年前,妈妈被正式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她刚满55岁,退休不过5年,距离老年似乎还很遥远,但可怕的“老年痴呆”盯上了她。

  彼时,我28岁,爸爸还有一年才退休。几经商量,我们找了一个保姆。保姆第一天上门,爸爸请假在家,想让妈妈跟她先熟悉熟悉。上午,爸爸和保姆一起带妈妈出去散步。那天,阳光很好,妈妈的心情也很好。他们溜达到市场去买菜,妈妈却在一家婴儿服装店前停住了脚步。她指着橱窗里挂的衣服说:“这个公主裙,小冰(我的小名)穿着一定很漂亮,咱们买下来吧。”

  爸爸还没来得及回答,保姆就笑出了声,还不忘补充一句:“你姑娘都28了。”

  那突如其来的陌生人的笑声,把妈妈吓得躲在爸爸身后,满眼惶恐地看着过往行人。

  爸爸当即辞退了那个保姆。那天,他带着妈妈去单位,提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从此,他再也没有把妈妈交给过别人,交给谁,他都不放心。余生,守护妈妈成了他全部的事业。

  

  妈妈白天嗜睡,晚上却整宿整宿地失眠,她会不停地要求出门,如果不让她出去,她就摔东西、骂人。

  早上7点爸爸就带妈妈出门,去公园看花,去河边捡鹅卵石,以为这样可以让妈妈白天不睡觉。可是,每天上午11点,不管是在街上,还是在公交车里,妈妈都会准时入睡。

  爸爸曾经陪她在一辆公交车里坐了5个来回。最后,连司机都看不下去了:“把她叫醒啊,看她睡得那么香,到天黑前也醒不了。”

  可是,爸爸一次又一次地投币,直到妈妈醒过来。他说:“你妈睡觉的时候就跟个婴儿似的,我不忍心叫醒她。”

  是的,爸爸晚年没有“老来伴”,却多了一个令他操碎心的“孩子”。

  妈妈晨昏颠倒地睡,爸爸也就不分昼夜地陪。白天妈妈睡了,他也跟着睡下。晚上,妈妈醒了,心烦意乱地闹着要出门,爸爸就给她穿戴整齐,带着她去散步。他将一个又一个无边的黑夜,变成了两个人的夜游。

  我每个周五回家替换爸爸。可是,我越来越插不上手了。

  饭桌上,我给妈妈夹菜,她会说:“谢谢你,姑娘!你人真好,跟我女儿一样善良。”

  我想带她去卫生间,她看着爸爸说:“老肖,我可不想在陌生人面前上厕所,你带我去。”

  我问爸爸:“我妈这样,您烦吗?”

  爸爸说,刚开始,他也会觉得有时妈妈像在装病。可是,有天晚上,他们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时,妈妈突然回到卧室,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件羽绒服,披在爸爸身上。那可是春末夏初时节啊,但爸爸心里很暖。

  一次,妈妈拉着爸爸一直走,走了四五公里,爸爸抬头一看,那居然是他20年前工作过的地方。妈妈从爸爸的背包里拿出一盒米饭,里面卧着一枚剥好的咸鸭蛋。爸爸当时就哭了,20年前,他每天上班需要自己带午饭,咸鸭蛋是妈妈为他准备的盒饭标配。

  生病之后,妈妈忘了很多事,却从没有忘记关心爸爸的温饱和冷暖。

  “更何况,”爸爸拍着自己的肚子说,“你妈天天带着我散步,让我的将军肚、脂肪肝、高血脂都没了。我有时会觉得,你妈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用她的病替我挡了灾。”

  我爸说这句话时,老泪纵横。他说,那么多年,自己一直被这个女子温柔以待,那么现在,换他来疼她。

  

  为了拯救妈妈衰退的记忆和行动力,爸爸试着成为妈妈的私人医生。

  他每周会买一斤瓜子,让妈妈剥仁儿。每剥完一斤,爸爸就会奖励妈妈100元钱,美其名曰:这是你给商家剥瓜子仁儿赚的。结果,妈妈慢慢地不满足于一个星期只赚这100元,她剥瓜子仁儿的速度越来越快。

  于是,爸爸除了要出钱,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家里的瓜子仁儿,分给亲戚朋友

  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他还揽来绣电视机罩、洗衣机罩的活儿,有的“客户”要求绣鸳鸯,有的要牡丹,有的要迎客松……

  在培养妈妈的生活习惯上,爸爸也“心机满满”。每隔半个小时,他都会以一根虾条为奖励,带妈妈去上卫生间,如果妈妈非常准时地小便了,他就会多奖励她两根虾条。

  若妈妈可以坚持白天不睡觉,他就会带她去江滩公园坐她最喜欢的旋转木马。

  爸爸坚信,就算这些精细动作、这些靠不断强化形成的条件反射不能治病,也至少可以让妈妈脑萎缩的速度变慢点儿。

  有天回家,我和老公差点儿以为自己进错了门。整个家被我爸彻底改装了:电视机换成了原来的老式彩电,每一道门上都挂着妈妈手绣的门帘。家里的洗衣机、冰箱等家电上,都搭着妈妈手绣的盖布。家里的衣柜换成了从前的那种高低柜,上面嵌着一面镜子。最应景的是,电视里正播放着当年风靡一时的电视剧《渴望》。妈妈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还织着毛衣。

  我吃惊地看着爸爸:“这是闹哪样?”

  爸爸告诉我,哈佛大学的一位教授做了一个实验,让16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在布置成和20年前他们的居所一样的地方生活一个星期。结果,他们的视力、听力、记忆力都有了明显提高,关节更柔韧,手脚更敏捷,血压降低了,步态、体力和握力也都有了明显改善。

  “你妈记忆最深刻的,就是20世纪90年代的那些事,因为那时候,她正年轻。”我爸一一介绍了这些老物件的来源,他跑遍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几乎还原了曾经的家。

  听后,就连我老公那样一个“钢铁直男”,也当场湿了眼眶。

  此时,《渴望》的片尾曲响起:“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妈妈准时起身,走向厨房,一边跟着唱歌,一边洗菜做饭。

  当年,只要《渴望》的片尾曲响起,她都会起身给上完晚班、马上到家的爸爸做夜宵。

  那晚,我跟远在浙江上大学的女儿视频,让她看现在的姥姥家。女儿在电话那头哭出声来,说:“妈,我以后也要嫁给姥爷这样的男人。”

  

  有一次,妈妈从书柜里翻出一封从前的信件。那是爸爸写给她的“情书”,里面抄了一首舒婷的《致橡树》,最后有一句:“这个周六上午9点,我在劳动公园东门等你。”于是,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妈妈穿越回了青春岁月,她开始穿衣服,准备出门。

  爸爸问她去哪里,她羞涩地拿出情书,对他说:“爸,肖正东约我。”

  爸爸煞有介事地拿过情书,对妈妈说:“嗯,这小子字写得不错,不过,约会不是今天,你看,这写的是周六上午9点,明天才是周六。”

  第二天上午,爸爸亦步亦趋地跟着妈妈去了公园。快要到东门时,他提前跑过去,等在那里。

  等妈妈走到他眼前时,他急切地迎上去:“刘亚梅,你好。”但他等到的,不是“肖正东,你好”。妈妈看着他的头顶,满眼疑惑与心疼地问:“肖正东,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当我急切地询问他们约会的结果时,爸爸表示一切都好。他们一起坐在劳动公园的长椅上,聊了各自的工作和家人的状况,妈妈甚至记起自己小时候的糗事,一一分享给爸爸听。他们一起看电影,她还允许爸爸牵她的手。

  说到最后,爸爸遗憾地说:“我应该提前去把头发染一下的,失误失误。”

  妈妈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有一天,我也在家,正给妈妈梳头发。

  妈妈看着正在做饭的爸爸说:“老肖,如果病的是你多好,我想像你照顾我这样,好好照顾照顾你。”

  爸爸将手里的锅铲停了下来,他仰面朝天,努力逼退自己的眼泪

  我问爸爸:“真的不烦吗?真的不厌倦吗?”

  我爸回答:“爸爸这辈子没有什么成就,什么都马马虎虎,唯独在照顾你妈这件事情上,问心无愧,无怨无悔。”他说,妈妈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这一生,至少有一件事,他做得足够出众。

  一天晚上,妈妈破天荒地从晚上9点30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6点,依然没有醒。爸爸给我打电话,让我陪他一起带妈妈去医院。他担心妈妈的脑部出现了新的病变。

  检查结果表明,妈妈的病情并没有恶化,一切都还是老样子。第二天晚上,妈妈又像从前一样晨昏颠倒,爸爸才如释重负。

  他快乐地往双肩包里装着出门必备的各种物品,牵着妈妈的手,走向漫漫黑夜。

  我在阳台上看着路灯把他们的身影拖得那么长,心中想起沈从文的那句话:“我们相爱一生,还是太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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