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一刻,也千秋

作者:施立松 日期:16-01-22 字体:  阅读:

  “炼霞吾妻”。看到这四个字,她全身的血液猛然凝固,脑子里一片空白,早春阳光里的丝丝暖意,仿佛突然被一股寒流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炼霞颤抖着从旧报纸堆里,找到那刚被胡乱撕开的白色的航空信封。在信封的右上角,她找到了两只小小的、钢笔画的简笔蝴蝶。她轻抚着这飞过千山万水,飞过无数寒来暑往的蝴蝶,低声喊道“绿芙——”一时间万千种感慨齐涌心头,泪从她患疾多年的眼角,一串串滴落下来。窗外梧桐枝丫的暗影,一遍遍碾过她的脸,像无声岁月留下的痕迹。她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坐到阳台的旧藤椅上,双手捧着信读起来。信写得很长,而她只读到四个字:“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一如她一直坚信的那样。他,是她失散了35年,杳无音信的丈夫徐绿芙。

  当年,在一个小型的知名书画家沙龙上,周炼霞一袭花样素净的旗袍,修身玉立,俏丽清雅,一抹淡淡的哀愁,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情,在一群时髦张扬的女画家中,如鹤立鸡群。徐绿芙被她深深吸引住了。

  徐绿芙风华正茂,倜傥风流,爱好摄影,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周炼霞多才多艺,书画诗词样样拿手,又高贵优雅,和吴青霞、陆小曼一起被称为“上海三大美女”。那时,她刚离婚,她的心被上一段婚姻伤得千疮百孔。

  徐绿芙开始疯狂地追求周炼霞,他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迸发着激情。他给她写求爱信,一天三封,在信封的右上角,他都画上两只翩飞的蝴蝶。信里他说:“在孤独的路上,我看见你最美的时刻。我的梦里到处是你的语言。”他爱她,不管不顾,他不在乎她年长他5岁,更不在乎她曾有婚史。

  心与心的沟通,需要一座真诚的桥梁,而爱情的萌生只需一条通往心灵的幽径。爱是伤人利箭,也是治伤良药。周炼霞曾经千疮百孔的心被他炽热的爱治愈了。他们像两只翩跹的蝴蝶,徜徉在爱情的花丛里。不久,他们在教堂举行了简单的西式婚礼。

  婚后,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了上海的角角落落,他以她为模特拍摄了无数的照片:黄浦江边、钟鼓楼前、红梅树下、街头巷尾,到处都留下了她的倩影。当年的民国《民众生活》杂志曾刊登过一帧他为她拍的照片:一袭精致旗袍,轻盈婉丽的身形半隐于纱帘后,面容淡定、秀雅脱俗,略微上挑的嘴角浮动出万种妩媚,含蓄的娇美夺魂摄魄。他为她拍摄的照片和她的画作结集出版,取名《影画集》,将其作为结婚一周年纪念物。

  上海沦陷后,徐绿芙去了重庆。原本以为只是小别,时局却动荡不已,留守“孤岛”的周炼霞在枯等中难免寂寞。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她把时间消遣在装扮上。抗战胜利后,徐绿芙被派往台湾接管邮局。这一去,竟是数十载。一湾浅浅的海峡,成了他们没有鹊桥可渡的银河。

  新中国成立后,周炼霞在上海画院担任高级画师。海峡那一边是不能碰触的禁地,更是无法企及的天涯。偶尔,有人问起她丈夫,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早死了。而她却背过身来,遥望远方,默默出神,悄悄抹泪。身边有为她美貌倾倒的,也有被她才华折服的;有真心实意要呵护她一生的,也有位高权重要给她优渥生活的。对此,她都淡淡一笑,轻轻摇头,一概拒绝。

  她在等他。尽管丈夫就像冬日天边的一颗晨星,邈远,冰冷,遥不可及,但她无法忘记他。他更像她生命里的月亮,在静夜里,洒着柔美的清辉,永不消逝。她相信:有一天,他会突然站在她面前。暗夜里,她端详着他的照片,在心底里大声地呼喊:绿芙,你还好吗?四周空寂,她直喊得自己泪流满面。

  思念折叠在心里,相思书写在纸上,曾经的爱在纸上哭泣。他们是双宿双飞的蝴蝶,她断没有独自飞去的道理。她在自己的画作《唐人诗意图》中题到:“独对千金怀一刻,纵一刻,也千秋。”

  “纵一刻,也千秋”是她爱情的誓言与坚守。梦里,他依然面带在火车站道别时的笑靥,远远的,他走过来正要牵住她的手时,却被人流冲散。醒来,只留无限怅惘:“当时记得曾携手,而今只是成相忆,千种思量一梦无”;“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轻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叮咛后约毋忘,星华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每天,她都早早睡去,她期盼着丈夫能入梦来。自从他成为断了线的风筝后,她一直住在上海,极少去外地,因为她害怕有一天他回来了找不到回家的门。思念永远不会打烊,一直到老她都等在路口,迎风而立,伸出双手,等他来牵。

  等待中,时光是层层绽放的花朵,然而等来的不是芬芳的花蕊蜜汁,而是狂风骤雨般的运动。她没能逃过遭批挨斗的命运。她不写任何人的大字报,也从不揭发别人,只在挨斗时,喃喃自语:“我有罪,我有罪……”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跳楼的人比凋谢的花还多,她却没有丝毫轻生的念头。“无灯无月何妨”成为罪证,被指斥为“要黑暗,不要光明”。她被红卫兵殴打,一只眼睛受伤致盲。即便如此,她不但没有选择死亡,还请人刻了两枚印章,一枚刻着“目渺渺兮愁予”,一枚刻着“一目了然”。她内心里有强大的力量,就是等他。这让她的人生纯粹又超然。

  从上海书画院退休后,她独自居住在上海的巷弄深处,虽眼疾越来越重,但不妨碍她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妨碍她的爱美之心:斑白的头发,在脑后被绾成一个小髻;青色布衫配一件钩花毛衣,淳朴中尽是优雅和从容。生活中,他的印迹已很少很淡,但长年累月,等他已成一种习惯。写诗作画、种花养鱼,所有与他无关的事却似乎都与他有关。

  终于有一天,他来信了。云开月来,她的生命,在耋耄之年,重又有了光彩。后来,他从美国回来接她去探亲治病。在美国,她治好了缠身十数年的眼疾。在异国他乡,他们相厮相守,把暮年过成春光明媚的花样年华。

  纵一刻,也千秋。她最终印证了自己一生的爱情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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