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雨水倒是缠绵悱恻起来。
期待中的秋风,却迟迟不至,只余下湿漉漉的热气,黏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近来为着身体,开始节制饮食,晚间只以水果果腹,再冲一杯麦片,权作晚餐。这般清淡的吃食,倒与这潮湿闷热的天气相得益彰。
散步归来,在卧室里点了一支桂花味的熏香。那香唤作“空山新雨”,名字起得极妙,仿佛真能嗅见雨后山间的清幽。
香气袅袅升起时,忽然想起王维那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又联想到王建“冷露无声湿桂花”的意境。这些词句,确乎脱俗旷达,一见便再难忘怀。
这倒让我想起旧时的知己来。
人这一生,能真正称得上“故人”的,不过三两个罢了。其中一位,曾与我在小酒馆里对酒当歌,吟咏“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句子。那时我们都还年轻,以为这样的豪情能持续到老。如今回想,那段山高水阔的同行,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李商隐诗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那些把酒言欢的夜晚,那些畅谈理想的午后,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成了最珍贵的记忆。就像这桂花香,明明近在咫尺,却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薄雾,触不可及。
苏轼在《西江月》中写“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这般超脱,我辈俗人终究难以企及。
更多时候,我们像柳永笔下“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痴人,明知故人已远,仍忍不住在某个秋风乍起的夜晚,想起那些已经走散的知己。
夜渐深了,熏香即将燃尽。杜牧说“银烛秋光冷画屏”,此刻我的房间里,倒是应了这意境。
又想起古代饮酒颇有真趣。故友常于雪夜叩扉,携一瓮梨花春,谓予曰:“适得家酿,当与君共品之。”
清代的龚先生在诗里写,忽有故人心上过。
这“忽”字用得极为妥帖,像是经年里乍然而起的风,吹皱了那池秋水。平日里不觉得念有多深,却在某个瞬间,惊起一片涟漪。
曾经的故人已散落天之涯地之角。
那些曾经并肩而行的人,如今各自天涯,唯有记忆中的笑声,偶尔穿过岁月的屏障,轻轻叩响心门。
桂香伴着秋思,竟让我也陷入了怀旧的情绪之中。
窗外的雨声渐渐密了,打在梧桐叶上,沙沙作响。这声音使我想起那年与故人同游西湖,也是这般秋雨潇潇的天气。
共撑一把油纸伞,在断桥边听雨打残荷。他忽而吟道:“留得残荷听雨声”,我接口便说“此中有真意”。相视一笑间,竟似参透了李义山诗句中的万般况味。
而今独对这盏孤灯,才明白古人所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深意。那些秉烛夜谈的时光,那些踏雪寻梅的雅趣,都随着年岁渐长而消散了。
偶尔在街角闻到桂花香,或是听见酒馆里传来熟悉的曲调,心头便会掠过一丝恍惚——仿佛下一秒,就能看见故人掀帘而入,笑着说:“别来无恙?”
白居易写“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倒真是至理。
岁月消磨了许多记忆,偏偏那些最珍贵的片段,反而在时光里愈发清晰。就像此刻,桂香混合着雨气,竟让我分明记起故人袖口沾染的墨香,和他诵读“夜雨剪春韭”时微醺的神态。
雨声渐歇时,道一声江湖再见。却不知是何时。
或许正如陶渊明所言:“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