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孩

作者:郑振 日期:10-24 阅读:

亲爱的小孩

  

  12岁那年的暑假,我和表哥跟着姑父在汽车站外搭棚子卖水果。在县城,能“蹲车站”的人都是厉害角色,因为车站旁聚集了三教九流的谋食者:小偷、乞丐、溷溷儿。姑父虽然只是个卖水果的,却有几分锄强扶弱的侠义精神,在当地也算是个人物。

  有一班开往省城的末班车,在夜间12点左右经停县城汽车站。午夜外出的人少,很少有人下车,那时我们就会收摊儿,在篷布搭的屋子里睡觉。

  有天夜里,我睡得正香,脚底的瘙痒感使我从梦中惊醒。我睁开眼,看见表哥正咯咯笑着,用竹篾扫我的脚底。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皱巴巴的香烟晃了几下。

  “走,抽根凤壶去。”

  看了一眼姑父,他在地铺上打着鼾,我偷偷拿起挂在他头顶的藏青色羊皮袄裹在身上,跟着表哥熘了出去。

  北方昼夜温差比较大,虽然是夏天,后半夜还是很冷,表哥一边擦着火柴点烟,一边用脚踢我,示意我看看候车厅的台阶上坐着的两个人,他问我:“你看那个老头儿像不像韩茂臣?”韩茂臣是1996年热播电视剧《大秦腔》的主人公。

  我还没看清楚,表哥已经走了过去,半眯着眼睛问:“要不要桃子?自家产的‘大久保’,8毛1斤,给你便宜点儿,7毛。”

  “韩茂臣”看了看我们,摇摇头。我们有点儿失望,刚要走开,他问道:“小孩,附近有没有饭馆?我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听口音,他像陕西人。

  他旁边蹲着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只穿了一件薄褂子,冻得瑟瑟发抖。

  这个点,饭店早都打烊了。

  我有点儿可怜他们,就到棚子里拿了个吃剩的面饼递给小女孩。老头儿感激地向我点点头,小女孩拿过面饼大口吃起来。

  表哥把一根烟递给老头儿,问他是干什么的。老头儿说他是江湖艺人,唱戏、杂耍都会。老头儿看起来很疲惫,说话间气都喘不匀。

  

  表哥说:“原来是唱戏的,怪不得你长得像韩茂臣,那你唱一折‘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我给你一块钱。”他从裤兜里拿出一个钢镚儿,晃了晃。

  “一天没吃没喝,浑身没劲儿,唱不了。”他先是摇摇头,而后指着我身上的皮袄说,“我给你们讲个反穿皮袄倒穿鞋的故事,你把皮袄借我一宿,后半夜还是有点儿冷,兰兰会感冒的。”

  原来那个小女孩叫兰兰。我们俩答应了,老头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个少年一心想学成仙之术,便离开父母四处寻访高人。一去多年都没有寻到,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一位长须白袍、仙风道骨的长者,就要拜他为师。怎料高人不愿收他,只是指点他:‘如果有天你遇到一个反穿皮袄倒穿鞋的人,那就是你要找的神仙。’

  “少年找啊找,又过了许多年,但一直没有找到,只得在一个夜晚回了家。他敲响柴门,叫了声‘爹’。父亲听到儿子回来,高兴得胡乱披了皮袄、踩上鞋跑去开门。门打开那一刹那,少年发现他爹反穿着皮袄、倒穿着鞋,才恍然大悟,便跪倒在父亲脚下。”

  老头儿讲得绘声绘色,我和表哥都被他带进故事中。故事讲完,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看着我身上的羊皮袄。我把皮袄脱下来借给他,表哥还找了几个旧纸箱给他们铺了个床,祖孙俩盖着皮袄,度过了这个夜晚。

  

  第二天清早,我一起床就去候车室找他们,结果找遍了整个汽车站也没看见老头儿和他的孙女。他们和姑父的羊皮袄一起消失了。

  姑父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从床底下翻出一把长刀,对着空气做砍噼的动作,龇牙咧嘴地说:“我‘蹲车站’这么多年,还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要是让我逮到那个人,一定活噼了他。”

  我的父母闻讯后赶来了。父亲二话不说,就对我一阵拳打脚踢。我大喊着:“如果不借给他们,他们会冻坏的。”

  母亲说,要是拿到市面上卖,那件羊皮袄值200元,差不多顶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那天,母亲去了庙里求菩萨,摇了签。我记得有句签辞是“完璧归赵”,我就猜这件羊皮袄一定会回来。

  

  晚上,母亲罚我不许吃饭。我饿着肚子睡了好一阵,突然感觉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硬糖,便睁开眼睛,迷迷煳煳地看见“韩茂臣”正冲着我傻笑。

  地上摆着矮桌,姑父盘腿坐在桌旁,他刚喝完一杯酒,正咂着嘴。老头儿坐过去和姑父碰杯,两个人热络地聊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韩茂臣”又回来了,姑父竟然原谅了他,还和他一起喝起酒。

  老头儿指了指小女孩,说:“兰兰今年10岁,这女子命瞎,日子过不下去,她娘跑了。她爹借钱买了一辆拖拉机,做生意。”

  几个月前,老人的儿子开着拖拉机,说要去汉中进蒜薹,拉到陇东南一带销掉,再买些陇东南的水果回老家售卖。但那次出了门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家。

  前段时间,老人每天都会做同一个梦。儿子在梦里告诉他:“我死在甘肃一个叫‘鸡沟’的地方,是被人害死的。我开着拖拉机,路上载了个陌生人,那人请我喝酒,却在半道上休息的时候一酒瓶砸在我的后脑勺上,把我扔在了‘鸡沟’的一个废弃池塘里。”

  老人找过警察,也找过当地政府,但他的说辞听起来近似怪力乱神,没人相信。他只好自己带着兰兰一路寻找,穿州过县,靠讨饭或者卖唱凑盘缠,一直找到了我们这儿。今早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他打听到我们这里有个叫吉人沟的地方,和梦中的“鸡沟”很相似。他领着兰兰一路打听着找过去,把吉人沟走了几十遍,却没有找到那个池塘,也没找到儿子。

  那天晚上,姑父喝高了,讲起了义气,让我们把床让给“韩茂臣”和兰兰。他拿来三条麻袋,赶着我和表哥在棚子外打地铺,我和表哥挤在失而复得的羊皮袄下面睡了一夜。

  

  那几天,“韩茂臣”带着兰兰早出晚归,四处打听儿子的下落,晚上回来在棚子里借宿。有时候,他们回来得早,我们就和兰兰一起玩。

  兰兰说,妈妈离家出走的那天,她一直哭,爸爸则蹲在地上不说话。爸爸跟她承诺,妈妈很快就回来,但过了几天,妈妈仍然没有回来,爸爸也走了。

  “韩茂臣”在我们这儿待了几天后,花光了盘缠,开始在车站边的广场上卖艺。秦腔的所有曲目他都会唱。他的声音浑厚苍凉,唱着《逃国》《斩单童》《法门寺》等经典剧目,吸引了许多围观群众。最令人兴奋的是,他能将《斩李广》中“七十二个再不能”完完整整地唱下来。西北人爱听秦腔,所以他每天能收不少零钱。

  有一些溷溷儿要跟“韩茂臣”收保护费,都被我姑父喝退。姑父抽着巴山卷烟,赤脚盘腿坐在自己的鞋上,眯着眼睛,听得心里十分熨帖。

  “韩茂臣”白天唱戏,晚上回我们的棚子里,将挣来的毛票分类整理。他佝偻着身子数钱的样子,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中。

  每次数完钱后,“韩茂臣”会拿出其中一两元钱交给我表哥,让他带着我和兰兰去买点儿零嘴,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

  

  一天早上,“韩茂臣”又消失了。我下意识去找羊皮袄,果然,羊皮袄也不在了。

  兰兰一直哭,劝不住。姑父就蹬上自行车满城去找,可没见他的半点儿踪影。整整两天,他都没有回来。兰兰哭着说,爷爷把她扔下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我和表哥只好轮番逗她玩儿。为了让她开心,甚至偷钱给她买了一瓶汽水。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姑父找来我的父母,商量该如何安置兰兰。母亲有3个儿子,一直想要个女儿,她和父亲商量后,决定如果“韩茂臣”不回来,就认兰兰做女儿。父亲同意了,我和表哥也暗自高兴。

  第三天的早上,“韩茂臣”回来了,一进棚子便跌倒在地上。姑父忙叫我和表哥把他扶到床上。他的额头很烫。姑父脱掉他湿透了的衣服。表哥抱来被子捂在他身上,他还是抖个不停。姑父请来大夫,大夫查看一番后开了药,叮嘱我们要给他捂汗,汗发出来就好了。

  躺了两天,“韩茂臣”的身体好了起来,他抱着兰兰痛哭,说差点儿见不到兰兰了。

  我们这才得知,那天半夜,他在梦中又见到儿子。儿子浑身赤裸,在一个水库旁边的池子里,向他哭诉:“爸,我好冷,衣服都被孤魂野鬼扒走了,快给我送点儿钱和衣服。”最后,儿子责问他:“你什么时候才替我报仇?”

  “韩茂臣”打听到,我们县东部有个1957年建成的水库。县城到水库所在的镇子每天只有一趟来回的班车,他决定把兰兰留下,孤身前去。他知道我们一家心肠好,会照顾好兰兰,便暗自备下几天干粮,趁大家熟睡时悄悄上路。

  连着找了两天,他把绵延十几公里的水库过篦子似的搜寻了几遍,也到附近许多村子打听,终究没有找到儿子托梦所说的那个池塘。

  回县城时,他没搭上车,本想一边走,一边搭过路车,没想到山里忽然下起暴雨,而且根本没有过路车。他就那样淋着雨,走走停停一整夜才回到县城。那30公里的路途中,多亏那件羊皮袄,不然他就被冻死了。

  

  病好以后,“韩茂臣”要带着兰兰离开,打算去另一个县继续找儿子。他说即便把全中国找遍,也要找到儿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母亲很喜欢兰兰,一直拉着她的手,舍不得她走,对她说了许多知冷知热的话。我母亲再三劝“韩茂臣”把兰兰留下,毕竟带着个孩子穿州过县不方便,孩子也遭罪。

  但老人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他说再艰难,也不到送孩子的地步,何况兰兰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亲人了,以后还要供她念书上大学,靠她给自己养老送终。

  母亲做主将那件羊皮袄送给了他,叮嘱他一定一定要照顾好兰兰。车子启动后,我和表哥都哭了。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觉到,有些人走了,就永远没机会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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