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盲老妈

作者:周玲芝 日期:09-08 阅读:

我的文盲老妈

  我的妈妈没上过学。

  外婆共育有七个孩子,重男轻女的年代里,只有最小的舅舅理所应当获得了上学资格,附带上第六个阿姨有伴读的资格。我的妈妈,连同她的四个姐姐自然而然被排除在知识大门之外。我妈说她曾苦苦哀求父母,许她在一天做工结束后上当地免费的夜校。外婆呵斥着女人读书没用;外公只告诉她,字靠练的。

  日子继续,田里插秧、地里搬砖,或挑扁担、或做针线,时光被揉进稀疏平常。而后,未满法定婚龄,就被父母急不待的安排相亲,被推搡着嫁人,在江南水乡迎新娘的船上恐慌到泪如雨下。

  十九周岁便嫁为人妇的她,却迟迟不得子女,在八九十年代密闭落后的小农村,独自忍受公婆长辈的冷言冷语,街坊邻居的指手画脚。直到她的婆婆彻底失去希望,劝她接受现实,去领养。

  我的妈妈沉静却倔强,而我,直到她婚后八年,才姗姗降临。但她,依旧不受待见,因为我,是一个卑贱的女娃。两年后,这个女娃被悄然送到僻乡,而我的妈妈顶着计划生育的箍咒,在乡镇领导的恫吓催罚下,东躲西藏,将弟弟带到世上。从此,我们姐弟俩,就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意义。

  没有文字的世界,很小,而我的妈妈偏生又不爱热闹,不喜是非,不愿与人聒论长短。失去与他人互动的纽带,在几里方圆的小隅之地,更显落落。

  而她心中,那想认字的星星之火却从未熄灭。待到我和弟弟念小学,逢学期结束,我的妈妈就会逐一将我们没写满的练习本收集整理,用缝纫机合成长短不一厚厚一本。闲来无事了,她就拿起菜刀,慢慢削尖铅笔,然后,将已被我们弃置角落的小学课本找来,逐页翻开,用手压平,凝视许久,找着几个笔画简单的字,而后四个手指捏紧铅笔,欲落笔之际,却不知一撇一捺,一横一竖,应该从哪个先划起。

  终究,她是听着外公的话虽无从下手,也慢慢练上了字。在她最无所依托的时候,拾得一本《圣经》,内里密密满满她不认得的字,让她视若珍宝。而后,各种机缘,她信了基督教,跟着一帮兄弟姊妹读经唱歌,继续认字,学海无涯。

  那时,我和弟弟放学了,她烧菜洗碗收拾停当,在我们看电视的空档,拿着教堂里分发来诗歌本,戳着某个字问我们,这个读什么?那这个呢?这个呢?问完缩回身子,拿着盯一会儿,几分钟后,仍是那几个字,她指着又来再问。我们对着电视屏幕专心致志,忙到只用眼角余光去应付她与她的字,被问到不耐烦了,就将她打发到另一个人那里去。

  有些事经不得回想,怎么对这个温温顺顺的学生,我们竟是这么不耐;她对文字的孜孜若渴,我们更是不屑一顾。

  时光无息,我和弟弟悄然成人,我急急地要逃离自认为会禁锢我想象的家乡,远走他方。在外的我,与家人,总归是聚少离多。几个月前,诸多原因,我的妈妈终于在弟弟的带领下与爸爸来到了我工作生活的城市。我带着他们走街串巷、山水游玩,自己骄傲又自足。殊不知这份人生地不熟,会令他们无所适从。

  那天,我的妈妈早早起来,无方向感的她独自出门,许久才回,手里提着早餐,略带窘态,对我们讲述她是如何找到早餐店,如何被招牌上的肉包菜包灌汤包叉烧包烧麦等一排字难倒,又难以对他人启齿……原来,对不识字的她,独自出门竟也是一次探险与挑战。

  而她认字的迫切感却是与日俱增了,常常在街上接来传单或者拾起被塞进门缝的广告纸,就带上老花镜,用食指逐字逐字看到完全。也不知多少个日积月累,她慢慢是怎么认得了这些个。现在偶尔路过商场,看到门口的广告,她也会停驻,几分钟后告诉我们,这上面的字她认得多少,然后一字一字把她认得的念给我们听,又向我们请教剩下她不识得的字。甚至有些时候,她捧着圣经,指着一个生僻字,问得我都发愣,而狡猾如我,当即编造一个或对或错的读音,然后私下偷查百度,待她下一次再问时纠正自己,我知道,她是要问许多遍的。

  我常常想,如果识字,妈妈的生命轨迹会有多大的不一样。我想,她至少可以跟小姨一样,在厂里做管理,少些风吹日晒、腰酸背痛的活计。她也许会在世事纷扰中手捧一本书,躲进小楼成一统。她那颗多愁善感的心若有缱绻缠绵的文字滋养,会多些笃定,少点寡欢。如果识字,她可能就不会顺受于父母的意志,那么极可能,这篇文章这些文字就不会存在,因为极可能,我和弟弟就不会降生。

  所以,我看到的世间繁华,我对文字书本的哪怕一丝贪恋,我心中偶然生出对既定的不甘……我的一切一切,归根结底,都要归功于她,我的文盲老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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