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屋,是藕池河畔一座五间房的茅草房,土木结构,坐西朝东。厚重结实的木门,古朴典雅的窗户,木结构的雕刻及整体布局都在讲述着主人曾经的派头、排场、阔气。
门前是一个很大的菜园,几畦绿油油的菠菜、辣椒、茼蒿……就像鲁迅先生所描述的百草园一样,每到夏天,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在这里弹琴。
后来,随着兄长们相继成家立业,住上了新房。老屋也不停地被分拆,而且越来越小,越来越简陋,渐渐的失去了它的古典与大气。
四哥与五哥分家的时候,他们索性将老屋彻底的卸解。
再后来,四哥把老屋的废墟改造成了菜园,虽然四哥经营起他的菜园来乐此不疲,可我却不喜欢它。他哪里知道,没了老屋,我的灵魂只能浪迹天涯。
随着年龄的增大,我的这种老屋情结越来越强烈。
去年四月,我回老家拜谒父母。我默默地到老屋的废墟上呆了一会儿,那些遗留的砖头、石块、瓷片,似乎随便触碰一下,都会有一段鲜活的往事在瞬间复活,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弯腰拾起一段儿时的记忆……
老屋是父亲耗尽心血的杰作。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他一个人在北风呼啸的严冬挥锹铲土,或头顶满天繁星赶运木材,直至赤日炎炎的酷暑才上梁园垛。像燕子衔泥般,几经周折,终于盖起了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窝。那时候,每当亲友上门,父亲总是喜形于色地拍拍门窗,或指指房上的屋檩、中梁,夸他这房子大气新派,一脸自豪,仿佛他老人家就是一个改天换地的英雄。
父亲的确可以算得上是个英雄,当人们你一言他一语地把几十多年前的那些记忆碎片连缀起来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当年的父亲,背着硕大的青石板,蹒跚地行走在乡间小路上,父亲的背影都被石板遮盖住了,从后面看,只能看到石板在挪动,父亲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那厚重的石板,压弯了父亲的背脊。我轻轻地抚摸着废墟上遗留下来的石板,石板依然温温暖暖的,仿佛父亲的体温还在。
突然,一片树叶飘落在我的衣襟,我猛地打了一个冷颤,想起五十多年前的一桩往事。那天上午,父亲上老屋的阁楼取东西,他刚爬上去,一根木头掉下来,正巧落在三姐头上,只听“啊哟”一声惨叫,鲜血便从三姐的手指缝里冒出来。父亲听到女儿地叫声,知道是自已也粗心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几乎是从三四米高的阁楼上跳下来的,抱着他的女儿,眼里噙满了泪水,不停地自责:“我这就该死了!我这就该死了……”那场景、那气氛,惊天地,泣鬼神,那一刻,让我感觉到他身上的亲情产生的能量正源源不断地流过我的身体,而他那不顾生死从阁楼上跳下来的动作成了他留在我心中最伟岸的形象。
也是在这样的傍晚,太阳渐渐西沉,屋檐下飘荡起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催我回家的呼唤。我,还有鸡们,鸭们,牛们,朝同一个方向——炊烟袅袅升腾的老屋,踏碎了一路残阳。我难以自控地抬眼望望,屋顶的炊烟仿佛还在,柴火饭的香味仿佛还在,飘飘荡荡,落到我的鼻尖上,那熟悉的味道穿越岁月的沧桑来到我的面前。此刻,我真想再像孩提时那样,一路飞跑进屋,火燎猴急地拿起一块香喷喷的锅巴塞进嘴里,搂着母亲,亲昵地叫一声“妈,我回来了!”
天上的弦月,瘦瘦的。也许是它与我分别太久,对我已经有些生份,刚刚露出半张脸,一转身,又躲进了薄薄的云层。我突然想起,儿时老屋的月亮似乎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夏夜,母亲把在池塘边纳凉的我抱上床,它也悄悄地从窗口跟进来轻抚我的脸,柔和而又恬静,缥缈而又多情。我至今记得妈妈一直坐在床沿,边给我打扇边哼着童谣:“月亮粑粑,狗咬嗲嗲,咬哒何嗨……”我迷迷糊糊地入睡了,母亲的歌声还在继续,像温婉的明月,落在我的枕上,落在我的梦里。
老屋的南边,原先生长着一排苦棟树。三哥建房的时候,因为分拆的木材不多,导致新房所采用的材料偏幼,帮工们都不敢上房,负责分家的四哥不知所措。后来,他拿着那把大刀,领着五哥飞跑到老屋前,对五哥说:“只要能用上,选大的砍!”他们把这排本该属于他们自己的苦棟树,砍给三哥建房子,四哥边砍边流泪,那一刻,一种久违的颤抖涌动于全身,让我懂得了血浓于水,懂得了兄弟之情。四十多年过去了,苦棟树腐烂的树头,仍抹不去痕迹,还静静守候在老屋的废墟上。我捧起一把根泥,抬头远望,看到五哥安息的孤坟,一刹那,兄弟爱、老屋情猛地直逼过来,显得那么强大,那么感动。两行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割不断的亲情让我一下子跪倒在五哥的坟前:“五哥,九弟看你来了!”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过程中,还能再回来几次,但我知道,我的“家”已在老屋的轰然倒塌中与之一同埋葬。父母、老屋先后走进了历史的时空隧道,与我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