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

作者:千海江 日期:01-09 阅读: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也不知怎么地,愈是在过年,愈是在过年期间的夜里,一觉从梦中醒来,却总是禁不住想起童年时让我千思万缕的姑奶(豫北方言称叫“老姑”),因为在我看来她命很苦。

  在我的印象中,姑奶的个子很高,很挺拔,大概有一米七左右,这在那时故乡我所知道的老人中实在是不多,她却是个例外。

  姑奶是母亲的亲姑妈,是姥爷的亲妹妹,受封建礼教的束缚,和姥姥一样,也是用布缠了双脚的小脚。姑奶一生都想有个孩子,但老天好象有意和她作对,她最终也没能要上个孩子,好在我母亲经常像亲生女儿般不间断地探视她。在她患病直至去世,母亲无时不刻地守在她的身边,使她走得并不凄凉和孤单。母亲说姑奶在临终前,嘴里不停地喊着:“流海(我大哥的名字)妈!流海妈!”有时神志不清了,也会喊着:“秋季!秋季(我姐的名字)!”听到她这么喊,母亲就总是将嘴贴在她的耳边说:“姑姑!我在你身边哩!我在你身边哩!”说也奇怪,一听到母亲的声音,姑奶便不再吭声了。母亲心领神会,姑奶是放心不下她的老衣(现在人都叫寿衣),事实上母亲早已为她做好,并一直放在她的枕边。

  姑奶老年时患的是尿毒症,这个病搁到现在都很厉害,更何况三十多年前的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期。姑奶心里也很清楚,这个病十有八九是难治愈的。患病后,姑奶被送到郑州市的一家医院住院治疗,是母亲坐火车陪着去的,但时间不久,姑奶就出院回来了。

  姑奶家住距离故乡千村东边四、五公里外的杨洼村。

  据母亲说,姑奶一生曾先后经历过两次婚姻,第一次是她年轻时,嫁给了王庄的一个叫小喜的,后来小喜当了国民党的士兵,在一次国民党战败投降后回乡。由于当过国民党的士兵,小喜的“阶级成分”自然不好,全国解放后,他就被安排到老田庵附近的小庄修复黄河大堤。一天,他给领导说有病了,领导就让他回家一趟,晌午回到家后,姑奶问他:“吃饭没有?”他说:“吃过啦!”说完像没事人一样又对姑奶说:“你到楼院邻居家纺花去吧!”到该做下午饭的时候,邻居让姑奶回家做饭,不料一进门,姑奶发现小喜已经悬梁自缢身亡。

  邻居们都说:小喜从小没有了爹娘,哥哥和嫂子将他照应大,性格内向,当国民党兵回来后,实在受不了修复黄河大堤繁重的体力劳动,这才以自杀来逃避。

  姑奶婚后跟小喜生活时间并不长,也没有生育子女。小喜自缢后,姑奶便又嫁给了杨洼村的几代贫穷的“老贫农”的老姑父(方言)。老姑父名字叫杨永章。解放前,老姑父在农忙季节,被马营村的老财地主李金荣家雇佣赶过马车,挑两只大木桶给地里劳动的长工送过饭,农闲了,人家不用他了,就用人家给他的工钱买几只羊,回到杨洼村放着。后来,他又到王庄老财地主家赶过马车,也就是在这里,经人介绍,他认识了姑奶,并同姑奶结了婚。

  解放后,老姑父曾经在“大炼钢铁”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当过生产队的正队长。多少年后大哥和我聊天时曾经说:“老姑父当生产队长时给人感觉可是很厉害,大热天时光着脊背,连衣服也不穿,一敲过钟(唤社员上工用的),就带领社员们下地干活儿,很能干!”母亲说:“他当时四十多岁,夏天腰上束条布带,冬天额头上缠条白毛巾,是村里的农业骨干,抓生产,召集社员开会,一人独挡一面,脾气耿直,说话噎人,社员们都很怕他,不敢和他多说话!”

  老姑父虽然在生产队当了多年的队长,但他家里的生活条件也并没有什么特殊化。老俩口住在土和砖混合结构建筑的两间西屋里,屋里面积很小,屋外摆了一张不知用了几代的木桌子和两把椅子;用高梁结编的用以隔档的里屋,放了一张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代的双人木床。整个屋里屋外,一些家用什物将两间小屋子置放得满满当当,活动空间给人感觉十分地狭小。虽然屋里和屋外靠东侧都留一个方格状的糊满白纸的小窗户,但是屋里的光线却并不明亮,显得很灰暗,即使在白天。

  说也很奇怪,虽然就两间房子,姑奶家的院子的宽度却仅有一间房子的宽度,原因是一道土院墙将从院子里将两间房子南北隔开,摆放双人木床的那间房子前面的半个院子实质上被隔在别人家的院子里。小院子北侧是个出口,安着一个用木棍和树枝编成的小寨门(故乡人都这么叫)。小院子靠南侧土墙下是个鸡窝和鸭子窝,鸡窝的东面是一个泥巴垛成的门朝北的小厨房,小厨房除了有灶台(故乡人叫锅台),其它地方几乎全部被烧火做饭用的柴禾占据,这些柴禾都是姑奶下地劳动时一把一把地拾回来的。

  姑奶家两间西屋的后面,也是一个小院子,没有围墙,院子里有几棵小枣树和其它我现在都记不清楚的树;小院子的东南角,是个很小的用泥巴垛成的小茅厕;院子的西侧是一个大水塘,可以说小院子就处在大水塘边;小院子的地势显得比大水塘要高很多,站在小院子里看水塘,有举目四望的感觉;整个大水塘南北走向,水塘的南岸是他们村里的学校,水塘的西岸是一些和东岸一样的高高矮矮的民房,北岸侧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路,也是村里最热闹,最长的一条主要街道。让我童年时感到最新奇的是,在大水塘的中央,有一条南北走向的从水里凸出来的陆地,也像是一个岛屿;陆地上长满了草,还有几棵小槐树,我曾经看到过两只羊被绳子捆在那陆地上吃草。我当时心里曾经这么想,羊是怎么弄上去的呢?

  姑奶膝下无儿女,我们兄弟姐妹较多,我当时才三岁,觉得姑奶对我最亲,最疼爱,每当她到我们家走亲戚时,一进院子,看到我在院子里玩耍,就蹲下身子将我搂在怀里亲我的脸颊,亲得我脸颊直痒痒,但我却丝毫没有想挣脱跑开的意思。后来我才知道,姑奶对我的怜爱不是没有她的道理,她是想让母亲将我送给她抚养,好让她和老姑父身边有个继承人。

  事实上,我的确是被送给姑奶抚养过,否则我不会对姑奶家的印象有这么深,虽然当时我才几岁,还不太懂事,但在姑奶家生活的不长的时间里,姑奶家的一切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使我终生难以忘怀。

  后来我是怎么没有在姑奶家生活?又回到自己家生活了的呢?

  原来,在姑奶家生活的时间里,我觉得很孤独,姑奶就胡同南边邻居老白的女儿,比我大一、两岁的名字叫海枝的小女孩儿陪我玩耍,可惜我怕生,却总是不想接近名字叫海枝的这个小女孩儿,想找自己家里的小伙伴们玩儿又不可能。于是,趁姑奶不注意,我就偷偷地独自一人跑到房子后面的小院子里玩。

  小院子里有几棵小枣树,看到枣树上结得新鲜枣儿,我想吃却没有办法摘到,就在地上拾拣老鸹叨掉的红枣吃,不知道吃了多少。用现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我吃掉的是已经变了质的红枣。吃完枣后,我就在水塘边看一群鸭子在水塘边捉鱼,听着鸭子的叫声,望着水塘中那片陆地上的羊儿吃草,以及水塘里那被微风吹过的微微泛起的鳞波,心情别提有多惬意了,比到姑奶北邻居家寻那小女孩好玩儿多了。

  但问题就出在了我在屋后小院子里吃的红枣上,我开始了拉肚子。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说也巧,自从母亲将我送到姑奶家后,母亲就不太放心,这天还真的从家里过来看我来了,当看到我不停地拉肚子,脸色发黄,这让母亲很是心疼。母亲给姑奶说将我抱走调养几天,病好了再送过来。

  事后母亲说回来后就给我吃了几片“肥儿丸”,我大便拉出来的,尽是些没有完全消化的变了质的红枣。不几天,我的病就好了,但未等到再被送到姑奶家去,叔叔就知道了这事儿,他极力反对将我送走由姑奶抚养,我便没有被送去。在后来的岁月中,只是在麦收季节和过年节的时候,我才能再到姑奶家以遄亲戚的名义,见一见姑奶和老姑父。

  上学后有一次到姑奶家发现,在姑奶家原来西屋的北侧,姑奶家盖起了一座三间混砖到顶的新房子,院子没有围墙,比原来的那两间西屋及小院子面积大多了。这时间里,姑奶先后要过两个养子,一个叫梦祥,十六、七岁,不知是什么地方人,听他说话也辨别不出来他是什么地方口音,他有点愣头愣脑的样子,走到哪里有乘人不注意偷拿人家东西的坏毛病;另一个叫套妮,二十多岁,男人家却取了个女性名字,我现在都感觉到很可笑,套妮曾在杨洼村西边开过一个面积很小的烟酒店,会做小买卖,姑奶说他是徐州人。不可思议的是,梦祥、套妮这两个养子最终都没有在姑奶家扎根落户,先后都走掉了,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

  姑奶和老姑父搬到新房后没有几年,姑奶就患尿毒症住院,后经医治无效离开了人世。姑奶去世后,母亲还经常不间断地去杨洼村看望老姑父,老姑父穿的衣服也是母亲亲手为他做的,母亲说还将姥爷的棉袄送给他穿,他在和人聊天时常这么说:“真真是流海((我大哥的名字))妈!换别人是不会管我的!”

  在姑奶去世十几年后,年遇八旬的老姑父也去世了。老姑父去世时正是夏季农忙季节,其本家有人提议要尽快通知给母亲,但也有的说,大忙天的,当侄女的就不通知了吧!于是,由老姑父的本家和生产队做主,在夜里对老姑父进行了简单的安葬,这是事后母亲才知道的。

  母亲说,姑奶和老姑父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后,他们家的新房子连同庄基便归生产队所有了。现在,姑奶和老姑父住那座新房子还在吗?我不知道,但只要我一闭上双眼,姑奶家的那座象征着他们的日子已经好过了的三间新房子,便会立刻浮现在我的心中,久久难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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