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总是平常事

作者:佚名 日期:11-23 阅读:

  

  小时候,上学,家离学校比较远。逢下雨天,乡村土路烂滑,父亲就下好面条用保温瓶装好给我送到学校,面条是他的最爱,所以他就送给我他的最爱。在那个村小学,在二百多个同学当中,我受到的是家长对孩子的最高礼遇。其他的孩子要么冒雨回家吃饭,要么在学校胡乱解决后等待下午的课程。而我,并不感激父亲,相反,我却因他的张扬而羞惭。

  雨天的父亲总是穿着沥沥滴水的雨衣,微笑着,直接把我的午饭从窗口递进来,递进严肃齐整的课堂,递进一室齐刷刷亮晶晶的目光,讲台上的老师不得不皱着眉头做短暂的停顿……而我的父亲,我的农民父亲只微笑着看我,不懂得跟老师点一下头或说句话,他只是微笑地看我,巴望着我能在课堂上就把面条吃下肚。所以,我羞怯的心,总是万分难堪,在父亲冒雨而来的关怀中,我却恨不得钻到地底。

  后来随着岁月无情的增长,随着我桀骜性格的形成,随着我和父亲之间不断上升的矛盾和冲突,这些事,早已被我丢进了记忆深海。只有在今天,我突然想写父亲的时候,它们才猛地冲上来,击打着我麻木不仁的心。

  隔着二十年的风霜,隔着二十年的岁月,隔着二十年的沧海桑田,今天的我,才感受到了,那么多个雨天,父亲从窗口递进来的款款深情。

  

  炎热夏季,老屋门前。我穿着汗衫短裤在晒场上的玉米堆里玩耍。作为农村孩子,我没有被父母吆喝着干任何农活,相反,闲暇时,我总是这样沉浸在少女的细腻安静里。

  从田地里回来喝茶的父亲,疲惫地站在远处,却忽然笑出声:“瞧我家月方,无论穿什么都好看,穿这套汗衫短裤,比城里人漂亮!”我抬起头来,迎着父亲赞叹的目光,淡然一笑,无比从容。许多年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如此接受赞美的心态,哪怕是在自认为最亲近的丈夫面前,我都会因小小的赞美心生一万分感激,仿佛那是不该接受的礼物

  农村父亲生养一个城市品质的孩子,这是父亲一世的追求,所以他不要我干活,不要我做家务,只要我白白净净安安稳稳地读书。豆蔻年华的我安然地享受着这一切,从来没有觉着好也从来没有觉着不好。

  夏天晚上,无事的时候,父亲总是把自己黝黑的臂膀靠近我白皙的手臂,然后无限满足地问:“丫头,你看看,哪个白!”

  哦,我乡下的父亲,愿意用苍老来栽培娇嫩的父亲,与我隔着千山万水的父亲!

  

  在我考上学快要飞出的那一刻,我又和父亲顶撞起来。父亲暴跳如雷,以惯有的愤怒方式,嗓门大得仿佛能呼风唤雨。而我再也不惧怕他。那一纸通知书给了我无限的能量。父亲把桌子掀了,父亲把盆子砸了,最后看我还不驯服,又搜出他视为家庭最高荣耀的、写着我名字的通知书:“我现在就把它撕了!看你横!”“撕就撕吧,这个学我不上了!”我没有一滴泪,我真的变成了一头牛,天不怕地不怕地埋着头顶着角对准父亲的牛。

  但父亲的手抖了抖,最终没有撕下来,暴怒的他以最大的理智压下了自己的怒火。他从不低下的头颅,终于第一次在我面前失去了威力。父亲默默地坐到门槛上,脸色铁青。四周围着一圈劝解的乡邻。我看到被我打败了像落汤鸡一样落魄的父亲,突然不想说任何话。多年来,遭遇父亲无数的暴跳蛮横和不讲道理,幼小的我一直渴盼能打败父亲,可是真的打败了,却没有一丝胜利的欢喜。

  

  我终于飞出去了!

  但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语言,让我成了一个思家的燕子。我不断地跟邻居姐姐通信,述说自己的离乡之苦,然而,我从她的嘴里知道了父亲被人骗的消息。

  我又被激怒了,我愤然拿起笔,像握着一柄利剑,直指父亲的咽喉。我说这么多年来,你为我做过什么,你为妈妈做过什么,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看看你的房子,是全村最差的;看看你的女儿,是全村成绩最好却是最自卑的,为什么?因为有你这个父亲!我把最能刺痛父亲的话刻在字里,刻在我的愤怒里。

  家里的父亲终于被我刺痛了,他酗酒,从来不认输的父亲,醉酒后说对不起妻女。然后,五十岁的他背起行李,去远方找那个骗子讨债。

  我在学校安然读书,我觉得我把父亲教育好了,我成功了。

  一学期结束,放假,我回家,父亲讨债还没回来。乡镇的车站,没有父亲来迎接的身影。

  再上学,再回家。

  然后,听返乡的父亲谈起那些讨债的日子。他只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然后,不善言辞的父亲就不再言语。那时我还没长大,所以,我什么也没听出来……

  可是,现在,当我在社会上也吃了些苦头,当我也见识到了一些冷暖,父亲的那句话,我就不敢细想……

  

  后来,我嫁了人。在成为母亲的那道坎儿上,我与死神擦了回肩。

  生命游离的时刻,母亲来了,父亲没有来,父亲在家照看他的田地、他的鸡羊、他的老屋。

  等我缓过来的时候,父亲也利利落落地来了。还是不言语,还是长长的沉默中偶尔的一问一答。虚弱的我看不出父亲的不同。我自己内心也没有任何不同。这么多年,我与父亲早已习惯了这种呆板的简单的交流方式。

  一年后,我带着年幼的孩子回娘家。隔壁婶婶来看经历生死的我和女儿,谈起那段令人心惊的日子。婶婶叹:“我知道你那时肯定危险,我不用打听,单看你爸爸我就知道,那些日子,你爸爸话语可少。一天到晚一个人坐在河边,我看了都难受……”寻常的家常话,却说出我的泪来,我的内心翻江倒海,我沉默的不善表达的父亲,我死了一回,你的内心疼痛哀伤了几百回啊!

  

  再后来,我开始把父亲当小孩子看待了。他打牌我给他零钱,他生病我带他看病,他来城里,我给他做吃的买穿的。父亲听从一切安排,真的变成了一个孩子。

  那天一起上街。我拉着父亲的手,想和他并排走。可是父亲挥挥手:你上前,我跟着。于是,我在前,父亲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像我幼时的影子。

  我在前面走,带着我的父亲逛城市,时间的车轮中,我和父亲一下子就做了一个简单的轮回,我长大了,父亲却变小了。变小的父亲已经需要跟着女儿才能逛完这条街、才能走过那条斑马线了。我不知该为父亲的退化悲哀,还是该为自己的成长欢喜?

  

  那天,跟一位友人聊天,忽然就聊起我的父亲,我说我的父亲赌博,我还说我的父亲对家庭没有责任感,可是再细细谈,我却发现那么多关于父亲的温情。朋友在线的那一端笑:当时总是平常事,过后思量倍有情。

  我在线的这一端笑:亲情真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魔法一样的东西。

  然后,我在电脑前,在QQ下,我的双眼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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