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京戏

作者:宁子 日期:01-18 14:01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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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去世后,我接母亲来郑州小住。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带母亲去这家茶馆听京戏。舞台太小、段子老套、演员的唱功也一般,但母亲很满足,她说,已多年没有这样听过戏了。

  我知道,自母亲结婚以后,她对京戏的迷恋只能寄托于那一台小小的电视,而她能独占电视的时间又少得可怜。如今,她的生活里只剩下她和一台再也没有人去争抢频道的电视机。母亲的电视机永远定格在戏曲频道上,我不知道除了京戏,母亲这一生还真心喜欢过什么。

  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的平静超出所有人的想象,甚至连她的眼泪都是安静和默然的。她是那样平静地送走了父亲,她的平静让我的心隐隐地有些酸涩,为已经离世的父亲——虽然父亲的一生得到了母亲很好的照顾,但是,到底他也没有得到她的爱情

  2

  早早的,凭借女孩子的敏感,我便察觉出父亲和母亲感情的端倪。母亲对父亲过于顺从和恭敬,过于周到和礼貌。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争执和吵闹,也从没有过玩笑和打趣。母亲尽心照顾着父亲的起居,纵容着他的大男子主义。她以“逆来顺受”的姿态,活在父亲给予她的生活里。而长大后,我很确定,“逆来顺受”不是一个读《红楼梦》、听京戏长大的女子的天性。

  父亲对母亲常常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或者他总是说着说着就会住了口,因为得不到回应。母亲的话太少,尤其是面对父亲时,话少到会让对方失去开口的欲望。

  或者因为父亲自小的宠溺和母亲的少言少语,感情上,我本能地偏着父亲,在他们每一次冷战中,都会乖巧地陪在父亲身边。父亲会在微醺的时候将我抱在腿上,揽入怀里。而母亲总是不发出任何声音,默默地收拾着碗筷。

  有几次,我偷偷跟母亲进了厨房,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我听见她用很小的声音在唱这样的戏词:“想当年我也曾绮装衣锦,到今朝只落得破衣旧裙……我只得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振作精神,早悟兰因……”

  听得多了,慢慢记下一些,后来知道是《锁麟囊》的戏词,母亲最爱听的一出戏。

  记下了,却也不太懂,只是会怔怔地站立片刻,感觉近在咫尺的母亲,和我,和父亲,和我们的生活,其实无比遥远,她始终活在一个我们无法进入的世界

  3

  在我读大学恋爱以后,才忽然发现,有些事情只能和母亲交流。我可以和父亲谈全世界,却不能和他分享一个女孩恋爱时的种种纠结和甜蜜。母亲果然是很好的听众,很耐心地听我如今想来俱是无聊、俗气的爱情中的烦琐细节。偶尔她会笑,似是被我的陶醉感染。而我也终于在琐碎的絮叨之后,下意识地问:“妈,你像我这么大时,谈过恋爱吗?”

  母亲微微愣了一下,短暂的沉默后,她笑着说:“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很多女孩都结婚生子了呢。”

  一想,是啊,那个年代,20岁的女孩结婚算不得很早。母亲却是例外,她和父亲结婚时,已经28岁了。我想,28岁之前,母亲的感情不会是空白。

  后来,我慢慢了解了母亲。

  母亲出生于一个殷实的家庭,外公和外婆对母亲宠爱有加。即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也四季有新衣,她不会女红,不做家务,是悠闲地读着《红楼梦》长大的女子。母亲唯一的爱好是听戏。当年,虽然生活窘迫,却到处都有戏台子,母亲常常为听戏顾不得吃饭、睡觉,为此逃课也成了寻常事,那咿咿呀呀的摇板、慢板,那婉转流畅的西皮流水令她着迷。一次次,她梦想随着戏台上那个英俊的男旦去往天涯海角。“那男子,清瘦俊朗,扮‘虞姬’、扮‘红娘’,扮命运多舛但终和有情人相守相伴的俏‘苏三’……”

  那是第一次听母亲说了这么多的话。她没有回答我关于“是否谈过恋爱”的询问,而是陷入久远的回忆里,诉说着一个戏台上的男子。她不曾真正地认识他,而他定然亦不知道她的存在。可是这么多年,在母亲心里,那却是她唯一想要跟着上路的男子。

  为此,母亲迟迟地不肯嫁人,直到28岁那年,外公病重,离世前留下唯一的遗愿,希望母亲嫁一个家世相当的男子。

  4

  为了外公的遗愿,母亲嫁给了父亲。当年的父亲,家境虽寻常,但已是一名军官,比母亲年长4岁,相貌堂堂。

  彼此象征性地通了几封信。母亲说,根本想不到父亲竟然没有上过学,他在部队所学的文化和他天生的聪慧,已经足以让他将文字运用得灵活得体。看上去没有任何不妥,于是母亲就嫁了。

  生活似乎平静安好,但感情无所归属。父亲是地道的山东男人,本性粗糙,骨子里视女人为家庭的附属,毫不在意母亲内心的婉约和优美。父亲给母亲的生活,虽衣食无忧但生硬粗粝,和母亲梦想的心灵的交融格格不入。父亲的一生,都站在母亲的心灵之外,没有一天走进去过。或者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具备这种能力。

  母亲对情感的期望慢慢冷下来,终于凝固成记忆里的琥珀。于是一个在缠绵、凄美的戏曲浸淫下成长起来的女子,只得选择一边沉默地承受生硬的人生,一边埋葬对爱情的美好向往。

  埋葬了爱情,才能坚持着生活下来,尽到为人妻母的责任。

  5

  此刻,母亲坐在那里,70岁的妇人,虽面容沧桑,但眼神中还保留着一丝少女般的纯净。或许,那丝纯净是一个女人对爱情永恒的梦想吧。

  依稀地,我听到母亲轻轻和着“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缠绵又幽怨。

  就在此刻,我彻底原谅了母亲,原谅了她这一生对父亲的“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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